韩竖那番话在我心底掀起巨大抨击与激荡,我坐在床上呆愣了不知多久,从黄昏到夜幕低垂,整个世界都漆黑一片,我才回过神来动了动早已僵硬不堪的身体。

事实证明我玩儿了一招最险的棋,并且仅仅差一步,我便会毁得彻彻底底。

韩竖刚刚通过他一切手段打点好后,闵宝涞便以为我拿药的借口悄悄询问了大夫,是韩竖收买的一名护士告诉我的,他大约是忽然想起来,或者在最后要大白天下之前,想有个完全把握,以免黄粱一梦。

大夫告诉他孩子仅仅有一个月,并且始终胎像不稳,闵宝涞欣喜确认之余,这也成为压垮他顾虑的最后一根稻草,他自然不惜全力排除非议也要将我们安顿好,于是他很快旧事重提,并且这一次是不容抗拒。

白筹傍晚匆匆忙忙赶到医院,他提着果篮和一束鲜花,闵宝涞正坐在床边为我喝粥,他见白筹进来后,将空碗放在地上,一边用纸巾擦拭着我唇角的粥屑一边对他斩钉截铁说,“我准备将沈筝接回闵宅,我们之间的事已经瞒不住,我也不打算再瞒,我这个年纪还能有几年活头,上天恩赐我,我只希望在最后可以过一段舒心的日子,而不用躲躲藏藏,让沈筝和孩子都抬不起头。她需要安胎,她腹中是我的亲骨肉,我的孩子怎能流露在外。”

白筹听完他这句话后看了我一眼,他脸色略带为难说,“沈小姐的丈夫才去世一百多天,海城百姓对于陈部长非常敬重,他妻子的感情走向和抉择是被无数人放大的道德问题,稍微有一点不妥,就会引发骂战。目前来看影响已经持续爆发,公司股市也出现震荡,这还仅仅是前奏,只待您当众承认后,灾难与损失便会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纵然姑爷有再过人的本事,一己之力也难敌这么多人。何况小姐那边,您怎样解释?”

闵宝涞反感什么,便来什么,他最听不得别人管制他,他脸色瞬间难看不已,伸手用力拍向桌子,那上面放置的水杯剧烈晃动起来,有一些透明液体喷溅倾洒。

“难道我自己就不可以做主吗,我想要娶个女人,我还要三跪九叩求他们答允?如果他们不点头,我的孩子和我的女人便不能在我身边生活吗?”

白筹见他动了怒,立刻垂下头一言不发,闵宝涞铁青一张脸,他盯着面前只剩下半杯水的玻璃杯,“将小姐和姑爷都请过来,说我有要事通知他们,记住,是通知,不是商量,让他们听清楚。”

白筹见无法阻拦他决心,只好按照他吩咐去通知祝臣舟与闵丞纹,大约闵宝涞考虑到这样的事势必会闹得人仰马翻,他自己生养的女儿他最清楚脾气秉性,他找到我的专人医师,为我做了非常万全的安胎保护,便提前一天出院。

祝臣舟与闵丞纹在深夜十点多赶到闵宅,我和闵宝涞正坐在客厅内看一档育婴节目,他不放心任何人经手我的饮食,便弃用保姆亲自下厨为我熬了一锅安胎的药膳汤,他们夫妻进来时,一眼便看到闵宝涞面含柔情用小匙舀着素汤递到我唇边,我背对门口,但也听到了开门声和闵丞纹那一句因面前景象而无比震惊忽然终止的爸爸二字。

我恍若未闻,一边张开双唇含住汤匙尖端小口吸着,一边舔着嘴唇对闵宝涞娇笑说,“你煲的汤真好喝。”

闵宝涞是第一次下厨,对照着食谱耐心十足煲了一个晚上,他本以为我是将就着喝,不忍扫他颜面,可他听我这样真心实意夸奖他,当即非常高兴对我说,“那我天天为你做。”

闵丞纹再也看不下去,他飞快从玄关处冲过来,她嘶哑着喉咙大声对闵宝涞说,“爸爸,你在干什么,这个女人为什么会在我们家?”

闵宝涞脸上充满温情的笑容因她这番质问与怒吼而迅速收敛,他手保持喂我喝汤的动作,却再没有动,我朝他娇嗔了一声,主动将闵宝涞手中的碗接过,自己舀着喝,在喝汤过程中我余光扫了一眼站在茶几外缘的闵丞纹,她真是被这副景象冲击得不小,连平底靴都顾不上换,便像一阵风般刮了过来。

闵宝涞从茶几上抽了几张干纸巾擦拭自己指尖,他非常云淡风轻说,“你不是看到了吗。”

这样语气就像在阐述一件微不足道或者理所应当的小事,根本没必要解释,而闵丞纹娇生惯养,所有人都会忌惮她父亲的地位与权势,对她礼让三分,几乎没谁敢在她面前怎样放肆,所以我的高傲无视刺激了她,她见不惯我这副自诩女主人的面孔和姿态,正要伸手用力扯我站起来,闵宝涞一个眼神射过去,阴森得寒气逼人,闵丞纹的手不得已在半空中僵住,她忍了又忍,最终还是不敢挑战她父亲权威,又愤恨不甘将手缩了回去。

“爸爸,您到底想干什么,这个女人不能要,您了解她的为人和品行吗,您清楚她在外面的口碑和风评吗?如果都没有,只是凭借一时兴趣,觉得自己离不开她了,难道您这样聪慧的人也会犯如此低级错误,天下女人这么多,比她好的比比皆是,为何偏偏选择了她?怪不得闵氏动荡成这个程度,巨文也多少因为美索是分支的缘故受了牵连,白筹通知我们过来几番欲言又止,外界又还不了解内幕,只说您最近有个女人,似乎是逝去陈部长的遗孀,我和臣舟都当作笑话来听,原来是真的,爸爸,您要把自己积攒几十年的清名毁于一旦吗?从前那些女伴,别人无法指责什么,官商场上逢场作戏人之常情,说真就真说假就假,我们还能推辞遮掩,可这个不安分的女人,会让您颜面扫地。”

闵宝涞根本不理会闵丞纹的苦口婆心,他仍旧固执自我,眼睛盯着电视屏幕上育婴节目,非常专注观看学习着,闵丞纹忍无可忍,她直接走过去将电视吧嗒一声关住,偌大客厅内顿时寂静下来。

闵丞纹说,“我愿意妥协一步,爸爸,我和臣舟,包括丞萝,都不干涉您晚年私人生活,但唯独一个人不行,就是沈筝。”

她一边说一边伸手指着我鼻梁,“她是陈靖深遗孀,她这个人实在太过特殊,凡是和她有关的新闻,都非常禁忌,她这个人也不是很检点,您英明一世,怎么到了现在却犯糊涂,不是我说话难听,她才多大,您又什么年纪,您还会真的相信她甜言蜜语说和您存在感情吗?这样女人,从情人一步步处心积虑的上位到妻子,她手段太可怕,她能够将陈靖深和他亡妻的女儿唬得对她那样依赖,她心机多么深重,您还看不透吗?谁知道她怀着什么心思进入我们家,爸爸,您放着桑榆晚景之乐不享受,偏要被这个女人蒙骗祸害吗?”

“沈筝怀孕了。”

闵宝涞并不和她过多争辩,而是直接将这个事实抛出来,就像在最关键时机丢出的重磅炸弹,将对手轰炸得四分五裂头脑瞬白。

闵宝涞这话说出口后,闵丞纹当即整个人都呆住,她惊讶得眉宇几乎拧成一条线,这样事实无异于五雷轰顶,将她一颗跋扈的心敲击粉碎。

闵丞纹眼睛一眨不眨盯着父亲,仿佛根本不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她接连后退了好几步,最终艰难倒在单人软榻上,抚着心脏大口呼吸,一副死不瞑目的模样。

而坐在一旁看戏的祝臣舟平静脸上也在这时闪过一丝崩塌的裂痕,但镇定如他并没有像闵丞纹那般失态和震惊,他只是略微不可置信眯了眯眼睛,对闵宝涞说,“岳父刚才说什么,我没有听清楚。”

闵宝涞清了清嗓子,大约觉得有丝毫尴尬在蔓延,但事到如今他隐瞒不得,也无法隐瞒,他说,“沈筝怀孕了,一个月,我的孩子。”

再一次得到亲口确认,祝臣舟执杯的手彻底顿住,他一言不发盯着杯中的水愣了好久,似乎失了魂魄,过了大约五六分钟,这极度尴尬窒息的气氛中,他唇角忽然缓慢向两侧扯开,露出一个极其具有深意的笑,“哦?怀孕。”

218 天诛地灭

闵宝涞接着祝臣舟的话点头说,“对,怀孕。我不能使我自己亲骨肉流露在外,没有父亲和名分,顶着私生子的名头降生,被世人所议论和低看。所以不只沈筝搬到闵宅和我同住,不久之后我还要娶她,在我有生之年给予她堂堂正正的身份,做你们的后母。”

“爸爸您糊涂了吗!”

闵宝涞的这番话比刚才坦诚我怀孕还要更加惊悚和霹雳,闵丞纹立刻从那一份震惊内回过神来,她手撑住软椅站起身,不知是做戏还是真的这样悲痛,她泪眼婆娑注视着闵宝涞,“母亲去世前您怎么样承诺的您还记得吗?当时妈妈已经奄奄一息在弥留之际,您蹲在床边紧紧握住她的手,您对她说,‘文慧,我还有闵氏,有两个女儿,有太多责任,我不能陪你而去,这是我的遗憾我的愧疚,这辈子我忙着争夺权势和钱财,疏忽了陪伴你,也没有尽责照顾孩子们,等我恍然大悟自己不是一个完美丈夫时,你竟然就要离我而去了,连最后弥补的机会都没留给我。这辈子是我对不住你,你去那边等等我,我不会让你等太久,更不会再让任何女人取代你的位置,等我安排好这边一切,看着丞纹与丞萝各自成家,我就去找你,我们不会再经受第二次分离,这是我的承诺。’”

闵丞纹说到这里几乎坚持不下去,她喉咙内剧烈哽咽住,每一个字都越来越模糊,捂着自己双唇哭得双眼通红,她一边竭力隐忍自己嚎啕大哭的冲动,一边对闵宝涞的理智无力挽留着,“爸爸,妈妈是这世上最良善的女人,最美好的女人,她就像一张白纸,这是您亲口对我说的,您在我十八岁成人礼上告诉我,不求我未来如何优秀出众,不求我以女儿身延续闵氏的荣耀,只希望我像母亲那样,走一个高贵温柔贤淑的女人,那么她呢,在您心目中,沈筝能取代妈妈吗?她连妈妈一根汗毛都比不上,您怎么能这样侮辱您的结发之妻?”

闵宝涞在闵丞纹这番话中陷入那段苦涩与恩爱共同交织的回忆中不能自拔,他盯着窗子一处空洞的苍白渐渐失去焦距,浑浊瞳孔内渗出一丝同样浑浊的水光,他嘴唇抖了抖,似乎想要说什么,却最终因为喉咙处的酸涩而噎了回去。

那是一个苍老男人最无声的沉痛。

我忽然想到了祝臣舟,十一年前陈靖深一念之差害他失去挚爱,那段最艰难的时光,他是否也每每这样便痛不欲生,终日买醉麻痹自己的灵魂。

闵丞纹哭得异常悲惨又隐忍,我不禁在心里赞叹知父莫若女,闵丞纹这一招苦肉计不管掺杂了多少真多少假,至少奏效了,而且用的非常精彩,看得出闵宝涞对他妻子感情颇深,并非像一些豪门年老夫妻貌合神离那般,他心中始终留有余地为她保存,闵丞纹将他软肋捏得极其漂亮。

我面无表情坐在沙发上冷眼旁观,这样的戏有钱也看不到,不好好欣赏真是暴殄天物。闵丞纹一边落泪一边俯身握住闵宝涞的手,她声音内满是乞求说,“爸爸,妈妈就在天上看着我们,闵氏这么多年的风光,都是妈妈在保佑我们,您不要伤了她的心,您想要另娶,我们不拦着,是我和丞萝没有在您膝下好好尽孝,我们没有任何资格干预您的生活,我只求您不要娶沈筝,为逝去的妈妈保留最后一丝颜面,让我和丞萝也不用受别人指指点点,算是女儿求您了好吗。”

闵丞纹实在太过卑微,闵宝涞的脸色已经出现动摇,如果这时我再不使出杀手锏,我才进入闵宅恐怕就要搬出去。

我趁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我,将那枚汤匙送入口中,用力往喉咙深处探了探,这样的自虐招数果然有效,我立刻干呕出来,我原本只想做戏,可没想到这些药膳汤和我胃口水火不容,我咽下时候就不喜欢这个味道颇为艰难,而这一下彻底将东西勾了上来,我捧着碗朝地面大口大口吐着酸水,真的孕吐也在这一刻跑来添乱,一瞬间我是各种不适齐齐喷涌,终于体会到了什么是病理版的生不如死。

闵宝涞所有温情和回忆都在我翻江倒海的痛苦中结束,他非常慌乱而心疼的搂住我,在我后背轻轻拍打为我顺气,闵丞纹根本不想理会我死活,我当时背过气去她才高兴,她只是不停呼唤着爸爸二字,然而机不可失失不再来,闵宝涞已经不会再有丝毫动容。

他说,“沈筝这样辛苦为我孕育孩子,我有什么理由抛弃她辜负她,丞纹,这个孩子不是别人,他是你未来弟弟,爸爸老来得子,有了男丁继承家业,我们闵家不会绝根,你难道不高兴吗?”

闵丞纹哑口无言,她怎么都闹不明白为什么分明已经要成功,又半途而废,半天唇舌全部付诸东流。她深知闵宝涞已经被我蛊惑掌控,根本无法说通,便将口诛笔伐转移到我身上,她对咬牙切齿说,“沈筝,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我以为我和你可以做朋友,即使我们三番五次因为各种原因闹的不欢而散,我都体恤你这么年轻就失去了丈夫,连自己的孩子也没有,是一名外城人,在海城举目无亲,非常可怜。我甚至想过能帮助你的地方,只要你开口,我都不会吝啬与拒绝。可我真是看错了人,你所有的楚楚可怜都是为了掩盖你本来面目做的一份伪装,你竟这样富于心计,不惜去傍一个可以做你父亲甚至爷爷的男人。”

我将手中汤匙放回碗里,看着表面被冲散到边缘的绿色,我笑了笑说,“你真的有把我当朋友吗?我们之间永远也不可能存在真实友谊,从你误解我,并且仇视我那一天起,我们就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何必为了一个把我看成劲敌的人,错过如此疼爱我的宝涞。年纪真的那么重要吗,闵小姐的婚姻可以说门当户对,天作之合,又真如外界看到的那样美满吗?”

“我还轮不到你来指责!”

大约是我最后那句话戳破了闵丞纹的伪装,她忽然激动起来,将我手中碗狠狠打到地上,碎裂声响起,我本能捂住耳朵从沙发上跳起来,避到一侧地毯之外,躲开破碎的瓷片。

闵丞纹脸上是一种接近地狱魔鬼的耻笑和阴暗,她对我一字一顿说,“沈筝,你敢对我父亲,对我,摸着自己良心说,你怀的不是任何男人的,真的是我闵家骨血,他的的确确一个月,而不是两个人,或者三个月?”

闵丞纹表情和语气太逼真,好像她掌握了真相一样,我听完她这句话,由于惊吓和心虚身体瞬间瘫软下来,险些直直朝地面栽倒,所幸我旁边有一个半人高的木架,我用力扶住才稳定自己摇摇欲坠的躯体。

可她并没有放过我,而是目光坚定从沙发上起身,挺着肚子朝我走来,祝臣舟本想拉住她,可他手指擦着她衣摆边缘错过,闵丞纹朝我一步步逼近,我一直后退,直到退到我根本无法再躲闪的墙角,她和我一同顿下脚步,她指着我说,“沈筝,既然我给你留着脸面你不知道拾,那我就不妨将你的面具狠狠撕下来,让所有人都看看你的美貌之下藏着多丑陋一颗心。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的目的,陈部长死了,纵然他留下再多钱财又能怎样,他女儿要分得一部分,剩下归你所有也不过是坐吃山空,你想要捞到更多,将目标指向了我父亲,你觊觎闵氏,觊觎他庞大家财,他是最好的人选,膝下无子,没有真正的继承人,你如果一举得男,这一辈子就算荣华富贵享用不尽,好一招阴险。”

我张嘴说我没有,她连听也不听,她将手指指向我腹部,我吓得立刻捂住,闵宝涞也吓到了,他生怕闵丞纹会做出如何过激的举动,他立刻站起身朝这边伸手喊了她名字一声,然而闵丞纹无动于衷,对于金钱和继承的渴望让她失去了理智,她手指隔着衣服触碰到我腹部,越来越重的压迫感让我不得不将自己整个身体蜷缩后仰,死死贴住冰凉墙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