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了我丈夫,害我众叛亲离无依无靠,也在这场名誉和清白的较量中置我于死地,可他给了我星光,爱恨与疯狂,他注入我体内连我自己都不可置信的力量,我一直在挣扎,在等待,这徒劳无功的纠缠为了什么。这一刻我才清楚,我就知道他会来,我潜意识里一直相信,他会救我,他不舍得我死在这片浩瀚的水中。
他奋力划动水浪,朝我快速游来,灵巧躲避柔软舞动的水草对他的戏弄和干扰,一切都在无声中进行,我眯着眼朝他伸出手,他不顾窒息的危险大声喊我名字,尽管被水将声波冲散,但我仍能听到微茫的沈筝二字,这一声给予了我不向死亡妥协的力量。
我早已柔软的腿再度挣扎起来,我学着他的样子,拼尽全力向上浮动,鼻息间的血腥还在扩散蔓延,他整张脸都被血光染红,我们这样不知游了多久,头顶仍旧苍茫一片,看不到天,看不到海面的光,更看不到任何希望,我堕入太深,几乎已经沦陷至海底,祝臣舟拉扯着毫无力气的我,同样精疲力竭,他动作越来越小,越来越微弱,人是多么渺小,怎样和这能吞噬掉巨大轮船的海洋博弈,我们都会活不了,如果再耗下去。
他拥有那么多,妻儿、事业和美誉,我早已一无所有,露露大约永远长眠在这片海域,我连最后这条血脉都不曾为陈靖深保住,我是千古罪人,我找不到活的根由。
我想不到自己这一刻还能笑出来,我在他拉扯我挣扎向上游的过程,用我最后苟延残喘的力气,挣脱开了他抓住我指尖的手,他整个人在上方都是一僵,他不可置信垂头看向我,我朝他咧开唇角,水像是一面镜子,倒映出我此时的脸,这是我笑得最美的一次。
祝臣舟察觉到了我意图,他握拳狠狠砸向海浪,他眼底喷射出那么疯狂而恼怒的火光,他不顾我挣扎和逃离,将我拦腰抱住,他手从下摆伸进来,贴在我冰凉皮肤上,用力掐住,我因那股巨痛而清醒了一下,他咬着我耳朵用几乎微不可察的声音说,“你如果放弃,我就扒了陈靖深的坟。”
朦胧声音伴随他不停咳嗽与大口呛水的咕咚声,我在他怀中忽然哭出来,泪水和海水融合,全部都咸得发涩,他身体每每因为窒息和痛苦而颤动一下,我便如同被一柄淬了剧毒的长鞭狠狠抽打,是痛吗,并不是,而是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绝望。
祝臣舟箍住我身体死命冲上去,他早已支撑不住,我不知道他的动力来自哪里,可他就是不肯放弃我,哪怕游上三步会退后一步,他还是死死揪住我,没有半分要扔掉的企图。
他鼻口同样渗出大片鲜血,一路向上,一路流泻,飞溅流窜到我身上,血浆在水内变质,成为一条细小红绳,它们开出最灿烂如火的颜色,却也戳在我心尖上。
海水温度渐渐不再是冰凉刺骨,而是热烈炙灼,头顶的光越来越强烈,像一条漆黑冗长的时光隧道,在这一刻全部静止,每一分每一秒都凝固。
我昏迷前最后一刻,祝臣舟托举我爬上岸,我伏在被阳光灼烤得滚烫沙滩上,喘着这口虚弱气息,我似乎看到了庞赞,他浑身湿透,正跪坐在一具非常瘦小的躯体旁,把吸氧机扣在她脸上。擎沧码头外警笛呼啸,响彻云霄,大批医护人员从小路冲入,朝我们飞奔而来,我看到满身是血的祝臣舟,他脸色惨白得一塌糊涂,他单膝跪在沙子上,右手撑住身体,对着抬担架奔向我的医生大喊,“无论如何我要她活着,否则你们全部给她一人陪葬。”
擎沧码头大约许久没这样热闹过,除了五年前轰轰烈烈的特大走私案,六个罪犯在此落网,仓库毒品爆炸震惊海城之外,这是唯一一次,发生这么大事故。
在我被抬上车送往医院救治的途中,祝臣舟也陷入昏迷,心跳几次跌停,血压骤降,我甚至能听到庞赞非常惊慌而大声的呼喊他名字,庞赞难得这样失控,我很想睁开眼看看到底他怎样,可我没有一丝力气,在汽车轧上一片石子路剧烈颠簸时,我便彻底晕厥过去。
我在睡梦中陷入一场格外漫长的昏迷。我精神断断续续清醒或者迷茫,清醒时我能听到许多人围在我病床前议论着心电图和监视器上的数字与波折走向,我听到过闵丞纹询问大夫祝臣舟的情况,可不知是不是老天和我作对,我却在这时再度昏迷。
我彻底清醒过来时,睁开眼便看到了窗外灰蒙蒙的天际,有雨水和青草的味道,交缠着从窗外随空气灌入,我嘴唇干裂,口渴得我说不出话来,正在给我输液器内换药的护士最先发现我睁开双眼,她非常欣喜的尖叫了一声,然后迅速丢下针管在医用托盘内,朝着病房外冲去,她走了大约三四分钟,便有两名中年大夫跟随她回来,他们手上拿着各种检查器具,伸入被子下面放在我胸口位置仔细探听,他们轮流检查后,将听诊器从耳朵里拔出,对那名欣喜若狂的小护士说,“药量减半,注意后期病情趋势,病人已经脱离危险,不会有大碍。”
大夫说完后为我掖了掖被角,他叮嘱我好好休息,然后转身要走时,我扯住他白大褂的衣角,我非常艰难吐出三个无比嘶哑的字,“祝臣舟。”
大夫停下脚步回头看我,在触及到我眼底的殷切和担忧后,他蹙了蹙眉说,“巨文祝总吗。”
我点头,“他还好吗。”
医生说,“他伤势要比你更严重一些,虽然你在海水内浸泡时间更长,但他在跳下去救你之前就已经因为和绑匪搏斗而受了伤,经过我们化验检查,确定是一枚铁器的锐角倾斜方向插入他肩头呷骨,造成严重刺伤,甚至很有可能影响以后肩膀承担重力运动。并且海中救你过程缺氧,失血过多。”
我听到大夫这些陈述后,整个人的心都凉了,我不知所措揪住薄薄的一层床单,我想哭可我毫无力气,我甚至不知道该配以怎样表情去接受这番事实,大夫观察了一会儿我输液的速度,有一名护士在门口喊他,他率先拿着医疗器具走出去和那名护士离开了过道,而留下的这位医生是一名女士,她对我非常友好的笑了笑,“朱大夫有话没说完,我来补充,祝总已经先你两个小时清醒过来,刚刚进行过检查,和你一样脱离了危险,只是要休养一段时间,左臂暂时几个月不能提重物,不能浸泡水中,后期康复治疗我们会用最好的进口药,帮助他痊愈,你不必觉得自责。”
我看着这名女大夫,她脸上表情都非常真诚,让我没有理由认为她是单纯为了宽慰我而说的善意谎言,我朝她声音嘶哑道了谢,我想要撑着自己身体从床上坐起来,然而我才抬起一半,就又无力重重栽倒躺下,护士在我旁边手忙脚乱扶住我,问我需要什么,可以跟她说,我暂时不能下床运动,我抓住那名女大夫胸前垂下的工作牌,我眼神渴求直视她说,“可以扶我去他病房探视一下吗。”
女大夫脸上浮现一抹为难,她握住我抠在她工作牌上的手,将我手指一根根轻轻掰开,我那点虚弱力气根本无法和她抗衡,很快便松开,她解脱掉脱束缚后直起身体对我说,“恐怕…不能。祝总在这家医院有股份,我工作时间久,他的私人情况也略有耳闻,他夫人现在守在那里,她了解祝总受伤过程后,脸色并不好看,我觉得这时候您最好避讳一下,休养身体为重,当然,这是我作为医生出于考虑您身体健康的一点逾越劝告。”
198 对他来说很特别
庞赞在我和护士说话时候从门外进来,他额头贴了一块纱布,似乎受了创伤,手上提着一个保温壶,还有一个纯白的小瓷碗。
我看到他后浑身都紧绷起来,我瞪大眼睛一眨不眨注视他进入,站在我床尾,盯着我输液的滴流瓶看,护士和他讲了讲我的恢复情况,他一直若有所思听着,而我已经说不出半个字来,我睡梦中一次次浮现爬上岸后他旁边那一具瘦小软弱的身体,一动不动,仿佛早已奄奄一息。
孤傲冷静的沈筝,我从枪林弹雨中艰难熬到今天,不知道踩下去多少人,算计了多少人。可此刻我竟不敢问一声,我真怕他一个字便否决掉我所有幻影,告诉我那是假象,露露沉入深海,尸骨无存。
我想到这里止不住颤抖起来,牙齿磕绊在一起,发出咯哒的声响,庞赞听到后低头看向我,他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他看了一眼将保温壶和瓷碗放在床头,在触及到祝臣舟那枚碧玉扳指时,他手顿了一下,这枚扳指我也发现了,但具体为什么会出现在我这里我不清楚,也可能是在救我过程中勾在了我衣服纽扣上,被大夫剥下放置在床头。
那名小护士误以为庞赞是我家属来陪床,便没有再打扰,端着药盘打过招呼退出病房。
庞赞拉过椅子坐下,他拧开保温壶的盖,从里面倒出一碗温热的骨汤,浓白色汤中夹杂细碎葱花儿和火红枸杞,看上去颜色绚丽,闻着更是香气四溢,我对于食物,更看重它是否好看漂亮,味道倒是其次,它再美味,如果卖相粗俗,我也没有丝毫食欲,这一点深受陈靖深影响。
如果换做平常,这碗骨汤对我的诱/惑已经达到极致,但此刻我连一分渴望都没有,我看着他用勺子十足耐心的舀凉,然后看向我,眼神示意我食用,我将搭在腹部的被子朝上方扯了扯,盖到我锁骨上,我半张脸都埋在其中,生怕他会忽然像祝臣舟那样化身魔鬼,一把钳住我下颔逼迫我灌下去。
庞赞面色冷静看着我躺在床上,整个身体都被蒙住,只露出鼻子上方半张脸,他开口说,“护士告诉你了吗,你昏迷了四天三夜。祝总也差不多,你们两个人期间有多次发生心脏跌停等症状,险些救不回来。”
我没有说话,我知道他对祝臣舟的特殊感情,他此刻是带着埋怨语气来责备我的任性,在所有人眼中,只要清楚事情来龙去脉,都比较赞同我放弃露露,明哲保身的作法。可他们不是我,更不是一个对死去丈夫心存愧疚的遗孀,他们无法理解露露对我忏悔和赎罪有多么重大的影响和地位。
再给我一次机会重来,我依然选择去救,哪怕死在那片海,与夕阳沙滩永世长眠,至少我不必饱受此后日日夜夜的良心谴责和折磨,但我一定不会让祝臣舟陪我踏进擎沧码头。
庞赞捏着小勺在骨汤内来回搅拌着,“还有一个消息要告诉你,露露经过将近十一个小时的抢救,于两天前…”
“你不要说下去!啊求求你不要说…”
我捂住自己耳朵失声尖叫,露露那一声声充满童稚和不安的沈阿姨像是魔音般在我耳畔一次次响起炸开,我无处可逃,只能被迫去倾听,从天真兴奋到哀怨凄凉,最后不停呛水咳嗽,她在深海内凝望我朝我伸手,眼角绝望一滴泪将我打入万丈深渊。
我无助将脸深深埋在自己蜷缩起的身体中,我想要包裹住,不让任何充满杀伤力的话伤害到我,我希望我是刀枪不入的,在这一刻谁也不明白,我有多么渴望这个世界没有生离死别,所有人都是永恒。
我咬着嘴唇喉咙呜咽哭出来,我一直在抖,剧烈的颤动使整张床都在摇晃,仿佛随时会承载不住我的重量坍塌。
庞赞无比冷静看我的绝望与悲愤,在我哭得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他幽幽说,“于两天前转入重症监护室,目前情况稳定。”
我捂着脸的手狠狠一颤,我停顿了良久才有些反应过来,我飞快抬起头看着他,他一张脸没有丝毫恶趣味的表情,他淡定重复了一遍刚才那句话,告诉我如果不信可以到二楼重症监护室去验证真假,说完无视我变化莫测喜极而泣的脸,将他手中已经由热变温的骨汤递到我面前,“喝吗。”
失而复得、绝境逢生、大喜大悲,我在这短短时间内体会到了世上一切跌宕颠沛的感情,我捧住瓷碗甚至没有接过庞赞递来的勺子,一口气将几乎溢出的骨汤全部喝掉,我仰头看着天花板嚎啕大哭,汤汁从唇角流出滴落在洁白棉被上,我恨不得站在最高楼顶向所有人宣告我有多么感激上苍感激命运,如果现在有人要我这条命,我都心甘情愿交给他。
露露在水中的时间比我短很多,我和祝臣舟一直在深海挣扎,而她还未来得及彻底沉没便被庞赞捞了上去,迅速使用急救措施,我对庞赞一直道谢,我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对他无以复加的感激,我口不择言提出要帮助他破坏祝臣舟和闵丞纹,庞赞平静无波澜的脸色忽然泛起一丝裂痕,他站起身冷笑看我,“沈小姐想象力还真丰富,如果我再不澄清,你是否要打晕祝总送到我床上来?”
他说完后无视我愕然的表情,提着保温壶一脸铁青从我面前走开。
他走后不久,我正要偷偷摸摸翻下床去重症监护室看露露,闵丞纹忽然站在病房门口敲了敲门,我看到来人是她,有些吃惊,因为她并没有怒气昭昭冲我发怒,反而一脸温和笑意,手上提着一个巨大的果篮。
我险些害死他丈夫,如果她此时扇我一巴掌,我反而觉得情理之中,但她这样平和友好,倒让我不知所措。
我反应过来后立刻邀请她进入坐下,在她弯腰把果篮放在墙根处时,我飞快握住那枚扳指,藏匿在枕头下。
闵丞纹打量了一下病房内的陈设与环境,她点头说,“还可以,医院很有心。”
她用手在我被子上轻柔按了按,“听说你脱离危险,我非常高兴。臣舟这样拼尽全力不惜性命救你,如果你最终没有被从鬼门关拉回,他一定会很失落。”
我张了张口,打算向她道谢,可又觉得好像难免被误解是耀武扬威,那么说什么都太淡薄,我干脆只笑了笑,不语。
为了排解缓和这份微妙的尴尬,我转过身子撑住床头柜,想要为闵丞纹倒一杯热水,在我准备期间,她忽然在我身后有些怅然若失说,“你对他来说很特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