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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中寒雪纷纷,雪片似飘飞的玉蝶,在空里翩跹起舞。池中覆了一层薄冰,芙蕖花儿只剩几枚秃杆,光溜溜地立在如镜池面里。
王小元站在树下,戴着鸭毛小帽,着几件夹棉袄子,浑身裹得似只大肉粽子一般。
他此时仰着头,犹豫着向树上喊道:“少爷――少爷!”
挂雪的枝叶扑簌簌抖动,落下零零星星的冰碴子。一个着锦衣的单薄身影在树间缓缓挪动,是攀到枝头的金乌。
此时金乌解了身上的水獭披风,丢在树下,像一滩软泥。一条长长的麻线绕过枝叶,垂到王小元跟前。王小元顺着麻线望去,只见白花花的枝叶间有一抹鲜亮的红色,是一只折断了竹篾子的纸鸢。
这小少爷先前闲不住,等不到爹娘前来,便自个儿放起了风筝。王小元躲在游廊的阴影里,将他一举一动看了个清楚明白。金乌东奔西跑,将纸鸢歪歪扭扭地放高,脸上却始终一副强抑着难过的神色,两眼委屈得似是要滴出水来。可不一会儿便不慎让海棠花枝勾中了麻线,教纸鸢缠在了枝头。
王小元将两手圈成弧状,朝着树上的人影大嚷道:“少爷,是不是风筝挂在上面啦?你别爬啦,我来帮你罢!”
他喊得口舌干冷发燥,却没听得金乌的一声回响。金乌倔强地攀着树枝往上爬,浑身落满了白雪,紧拧的双眉挂着白霜,像两条歪扭的蚕虫。粗糙枝干蹭破了膝上的皮,这小少爷却仍在努力地爬动,伸出手想够着树间的风筝。
“太高啦,少爷,别攀上去,危险!”王小元不知如何劝他,只得喊道。
金乌的声音从头顶遥遥传来:
“闭嘴!”
王小元抬头一望,却觉有几滴冰凉的水珠子落了下来。金乌垂着头望向他,嘴巴抿得紧紧的,嘴角似是在抑止不住地抽动。
“我才不要听你说的话!”金乌恼怒地喊道,“你这小贼,骗子!”
心里似是被闷闷地捶了一记。王小元愣愣地放下手,半晌无言。这些日子里,他虽仍待在金府,却再也没同金乌说过一句话。自那夜之后,他俩形同陌路,一个躲着另一个。
“反正你们都不待见我,也不相信我。没人愿意理我,我只能和自己玩儿。”金乌道,“你也只是想从我这儿讨些钱,拿了便走,不愿做我的朋友…”
王小元怔怔地摇头。也许是这样的,可他又觉得不全是。
金乌继续往上爬。他竭尽气力,总算将纸鸢从枝头扯落。尖锐的枯枝划破了鲜艳的彩纸,在纸鸢上划出一道巨大的口子。可他却视若珍宝地将那风筝抱在怀里,不愿撒手,仿佛这样娘亲便不会离开一般。
枝条发出咯吱声响,在弯曲里颤动,有积雪扑落下来。
王小元惊叫出声:“少爷,小心!”
可一切为时已晚,枝条陡然折断。金乌愣了一愣,旋即从树上猝然跌落。在呼啸风声里,小小的身躯砸破薄冰,落入了寒冻冰池之中。
第339章 (十六)只愿期白首
冰层发出可怖的破裂声响,一个深黑坑洞赫然出现在王小元面前。
王小元一惊,赶忙一望头顶,只见枝梢空空荡荡,积雪簌簌落下。再一看池中,只见得冰层裂纹如细密蛛网,破裂的冰穴之中,漆黑水波泛起圈圈涟漪。
“少爷!”
他惊叫一声,赶忙跑到冰池边上,努力想往水底下瞅,却瞧不见金乌的半点影子。金乌准是从枝头不慎跌落下来,坠了进去。王小元犹豫着将一只脚踏上冰层,却见冰痕犹如白花花绽开的枝桠,不一会儿便蔓延开来。这冰面结得晚,还太薄,若是自己贸然上前,说不准脚下冰层会有破裂的危险。
可他却不得拖延一时半刻,在那酷寒的池水之中,金乌准会很快被冻死。王小元想起了先前自己将那小少爷踹下水池时的光景,金乌不大会凫水,凭着自个儿力气如何上得来?
心急火燎之下,王小元扯开嗓子大嚷:“来人啊,救人呐!金少爷掉进池子里啦!”
喊声在空廖的庭院中回荡,水纹似的漾开,却听不到回响。王小元喊得声嘶力竭,喉间火辣发疼,却忽地想起今儿是蚕市的日子,打西边来的胡商会带来些珍稀草药,于如会兰乌也这般的久病之人大有裨益,因而阿潘等一众佣仆都赶着出门去了。
至于越姨与其余的一众火工又在后厨里忙着煲汤药,这儿正是府中的僻静之处,离堂屋极远,平日里少有下人经行。偌大的庭院里竟无一人能听见他的呼喊声。
喊了一会儿,王小元的嗓音已然嘶哑。他绝望了,凝望着那深黑的冰穴,牙齿剧烈地打着颤。没人会来帮他,等有人来到这儿,那小少爷也早该冻死了。他猛一咬牙关,犹豫片刻,还是伸手将身上袄子一件件扒下,丢在脚旁。
他在心里不住默念:不冷,一点儿也不冷。不会死,哪怕是入了这冰池,他也不会死。
寥寥几字似是在心底里被翻来覆去地道了百八十回。待扒得身上只余一件亵衣,王小元深吸一口气,冰凉刺骨的寒风涌入心肺中,刺得他胸口发疼。金乌还有好几个月的工钱要发给他呢,哪怕是为了银子,他也要救得金乌出来。
“少爷,你再等一会儿,我这就…这就来救你……”王小元哆嗦着口唇,一狠心扎进水里。
可怖的冰寒感顷刻间裹住了身躯,似有成千上万支细小冰针猝然扎入四肢百骸。入水的一瞬,肌肤上传来猛烈的剧痛感,骨血都似被凝冻住了一般,又好似有一柄钝刀狠狠刮弄、剜去手脚上的血肉。
王小元只觉自己仿若在铁刷间缓缓游动,每动一分一毫,便仿佛有铁签子牢牢钉入手脚。池底很黑,像一只巨大的寿枋,偶有一丝天光吝惜地在头顶洒将下来。四周似有浓郁的黑雾,玷染、遮蔽了眼帘。
他在水底睁开眼,眼睛又冷又涩。朦胧间他望见了在水中下坠的金乌,那身影孤零零的,躯干微微蜷曲着,偶有几下无力的挣扎,口鼻间却先冒出一大串晶莹水泡。王小元费力地游过去,揪住了金乌后襟。
冰冷的麻木感渐渐爬上四肢,可疲惫与乏力却火焰似的烧灼着肌肉。王小元只觉自己也快喘不过气来,凭着最后一丝气力游到金乌身后,钳着他两手往上游。金乌不住挣扎,可力气却很微弱。
肺似是被一只手死死捏紧,窒息感如同铺天海潮。王小元好不容易将脑袋探出水面,胸口已似炸开了般疼痛。他大口喘着气,任凭冰凉如刀的风灌进口里。雪片落在他湿淋淋的脑袋上,他除却寒冷再无其余知觉。
“呼…呼!”
王小元举头一望,却忽地绝望地睁大了眼。他好不容易拖着金乌浮出水面,微微喘过了口气,却见冰层已然开裂,浮开岸边老远。他伸手想去够漂浮的碎冰,可酸痛的胳膊却支撑着金乌,伸不得太长。
“少…爷,少爷――!”他猛烈地喘着气,断续地叫道。
一迭声的呼喊下,金乌总算抖了抖眼睫,将两眼缓缓睁开。他咳呛了几声,吐出几大口水。
“我快…不行了。”王小元气喘吁吁,“你往…呼……岸边游,好么?”
说老实话,他此时浑身都已失去知觉,剧烈的酸涩感自手脚处传来,光是撑着金乌冒出水面,他便似已使尽了上下三辈子的力气,几乎要将臼齿咬成三瓣儿。
“才不要…咳……”金乌垂着脑袋,湿淋淋的发丝落在额前,掩住了他的两眼。都这个时候了,他还在一面往外咳水,一面置气,“谁让你…来救我的……”
王小元没气力同他拌嘴,从牙缝里往外挤着字儿:“我真的…撑不住了。”视野变得朦胧,似是罩上了一层白雾。他的头很疼,似被捶坏了一般,再怎么呼吸也无法纾解躯壳中的窒息感。
他没法拖着金乌往岸边游了,他什么也做不到,只能默然地用身子顶着金乌的身体,让这小少爷尽量从寒冻之极的池水里被托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