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元一惊,往后望去。只听得金乌闷哼一声,将头颈缩起。凌乱的发丝间忽地淌下一道细细的血线,额角被蹭破了皮。
“…少爷!”
廊坊底下的摊子底忽地钻出几个孩童,光溜溜的脑袋上剃着三顶甲,面上还拖着鼻水,可眼里却已迸发出怨毒的光。他们手里抱着一捧石子儿,正攥在掌心里,一块块地往金乌身上投来,口里叫骂道:
“妖怪又出来啦!”“呔,妖怪,快滚回你老巢里去!”
“过节的时候见着了他,晦气!”
叫骂声一刻不歇,石子如雨般向金乌掷来。旁人被这响动惊到,诧异地拧头过来,可当目光触及金乌那泛着碧色的两眼时,便又蔑然地回头,置若罔闻。
金乌没吭声,只是一个劲儿地蜷着身子,往麻袋里缩。有些石子打在了王小元身上,闷闷地生疼。所幸王小元也会些卸力的本事,左闪右躲,倒也不致被砸得重伤,只是身上生了些淤肿。
此时他两手挎着金乌的腿,腾不开手脚,倒也无力回击,只得迈腿便跑,一面跑一面对金乌嚷道:
“少爷,你真是受欢迎呐。只是要是砸到我身上的不是石子儿,是金子就好啦。若是如此,被砸上千百来回我都不介意!”
王小元一面撒开腿跑,廊坊里便一边露出绑着冲天小辫、小双髻的脑袋。这群小孩儿真是不依不饶,街里似是每一处都有他们的影子。他们衣袖里揣着石子,见着金乌便扔,口里喊道:
“妖怪,滚开!”
“打死这妖怪!让他别踏进咱们街里一步!”
金乌咬着牙,没出声儿。他头上被磕了几下,发间热热的,似是有湿润的水在流淌,大概是出了血。石子打在脊背上,一颤颤的发疼。
他努力把脸埋在王小元背上,拼命地想着方才所见到的光景:辽阔的江面宛若明镜,乌墨般的山脊倒映在澄澈的水里,厚重却虚渺,像是一个美好的梦境。人人都笑着,唱着,轻薄而色丽的衣袖拂过他身侧,仿佛雨后天晴时现出的虹带。没有人会注意他,骂他是从坟里爬出的鬼怪、是哈茨路狗、是卑贱的邪祟。
拐过街角,王小元侧着身子钻进了宅巷里。这儿阴阴暗暗,厚重的潮气弥撒在四周,碎砖堆叠,没人会来这里。
“对不住,我是不是跑得有些急…是不是伤着了?”王小元把肩上的麻袋解下来,小心地放在地上。他往袋里一看,却怔了神。
金乌埋着头,缩在麻袋里,蜷成小小的一团。他的脸看上去有些狼狈,束发带散了,发丝糊着血块,鬈曲着粘在额上。他两眼水蒙蒙的,似是起了雾,眼角却有些发红。
王小元愣愣地问道:
“你在哭么,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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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小心更了…这是明天的份!
第335章 (十二)只愿期白首
金乌用袖口用力抹了抹眼,忿忿地嚷道:“才没有!”
但他嗓音已有些沙哑,说起话来一抽一噎,眼中水光清幽幽地闪烁。王小元叹了口气,蹲身下来,将衣袖撕下一块,替他拭去额上的血污,将伤口包扎起来。
“我没想到出来会这样…对不住,少爷,是我害你受伤了。”王小元难得地真心歉疚一回,深深地埋下了脑袋。
早知金乌会被人砸破脑袋,倒不如一开始便别出门的好。王小元望见孩童、行客们眼中惊疑且敬而远之的目光,人人都似是在忌惮着这模样与常人有异的小孩儿。
他隐隐想起在恶人沟的篝火边,王太拎着酒葫芦,于酩酊大醉之间与他漫无边际地谈起的故事。在遥远的疆界边,边军的巢车辘辘推进,扬起蔽日尘沙,哈茨路的铁骑跨在粗毛马上,覆甲的臂膀拉开牛角弓,铁面在白日下映出凛然寒光。
金乌是哈茨路人的子孙。哈茨路的骑兵宛若厉鬼,铁蹄曾无情践踏过他们的疆土,所以金乌才会如此遭人怨憎。可王小元有些不明白,一个成日被困在院里,连外头的世界都不曾见过的小孩儿,又为什么要被人当作恶鬼来憎恶呢?
“真奇怪,你这么有钱,又是宁远侯府的人,却还是会被石头打…”王小元嘀咕道。
“就是因为我爹是宁远侯,所以我才没被打死。”金乌小心地摸了摸包在脑袋上的布条,撅着嘴道,“现在还好,他们只是拿石子儿砸我。”
王小元愣了愣:“除了丢石子,他们还会怎么对付你?”
“假装要和我玩儿,往我衣服里偷偷塞蟾蜍、松毛虫。”金乌说,“有一年冬天,他们把圆溜溜的小石头洒在地上,叫我帮忙捡,然后……”
“然后,他们踢你的屁股,砸你的头?”
金乌摇头,“不,他们藏了把小刀,趁我弯腰的时候捅我。”他得意洋洋地道,“幸好我那日从我娘那儿讨得件貂鼠袄子,穿在身上,那袄子着实太厚,刀刃只刺破了些皮!”
王小元不知说什么好,只是叹气,弯腰牵起了金乌的手:“唉…我……我送你回去。”
“不…我不要回去。”出人意料的是,金乌抿着唇,甩开了他的手,摇了摇头。“好不容易才出来一趟,我不想这么快就回府里……”
看金乌一副老大不情愿的模样,王小元有些苦恼。他能把金乌拐带出来,可送回去看来却是件难事。他想了一想,道:“我倒是也想带你出来转一转,可要是被人瞧见了,他们又拿石子儿打你怎么办?”
“我不怕!”金乌咬着牙,伸出小拳头挥了一挥,“要是有石头再丢过来,我就张嘴叼住,一颗颗地吐回去!”
真傻。王小元心里这么想,脸上却不自觉地笑了。他说:“你等我一会儿,我买些东西来。”
他跑去摊棚里,买了条漆黑的帕头,又闪身进了窄巷里,金乌正窝在麻袋里等他。王小元把他的发丝放了下来,故意揉得乱糟糟的,又松松系上了帕头,宽大的巾沿遮住了金乌一对碧绿的眼。
“好啦,这下保准连你娘都认不出你来!”王小元笑嘻嘻道,“然后呢,你想去哪儿?”
金乌很是高兴:“我要去哪儿,你都会陪着我么?”
王小元拍着胸脯道:“那是自然啦。少爷,我可是你府里的下人,只要有银子,哪怕是刀山火海我也背得你去!”
茶棚子里歇满了人,攒动的背影遮住了外头的天光,显得棚内黯淡而拥挤。几张窄窄的木方桌边坐满了脚夫、行客,厚重的泥尘、汗味儿在狭小的棚间翻涌。
桌上放着几碗茶,碗沿有着发黄的茶垢,碗底还沉着几枚粗叶子,比起金府里细而香的茶末来着实差得太远。可金乌却不介意,他捧着茶碗,怔怔地望着土台上的小桌,那儿有只方纸灯笼,映亮一方小小的天地。
有个胖墩墩的讲书人正唾沫横飞、神色激昂地在桌后手舞足蹈,不时高喝一声,似要将天顶整个儿震下来,偶尔娓娓道来,戚戚然如泣如诉,听得众人时而踔厉奋发,时而萎靡消沉。
王小元和金乌挤在一张条凳上,两旁的脚夫坐得紧实,他俩几乎半个身子都贴在了一块儿。王小元的胳膊被挤得难受,没处放,便索性搭在了金乌肩上。金乌在旁瞪了他一眼,狠狠拧了他腰间一把,却也搂着他不放。
待讲歇了一段,众人齐声喝彩,掌声如雷涌动。金乌用胳膊肘碰了碰王小元,低声问:“我先前没听过这些,这说的是什么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