笠帽落下的一刹,宝殿中众人看清了她的面容,那是个明眸皓齿、姿艳质妍的女子,瞧不出年岁几何,五官带着锋镝似的锐利。刀风扬起她的发丝,露出一片白玉似的额头,其上有一道蜷曲的疤痕。
那是如意纹。是每一个候天楼刺客身上皆会留下的纹样。
尽管这如意纹只露了片刻,又很快被女人的乌发掩盖,宝殿中众人却看在眼里,瞧得一清二楚,于是一切声响忽似被掐断了似的倏然止息。笠帽轻飘飘地落在地上,女人也默然不语地垂着头,垂落的发丝在她脸上遮出一片阴霾,谁也看不清她的神色。
良久,她抬起头来,眼里骤然射出肃杀之气。
“……金五!”
殿中人忽觉唇齿发颤,不由得心生怯意,向后缩避。已有人狼狈地大嚷大叫,神智癫狂,拔腿便向外逃蹿。诸派弟子都倏然变色,惶恐退去,在他们眼里,这女人比罗刹更为可怖。
“夜叉…那人是夜叉!”人群中忽沸起惊惶叫声。
在旋即响起的纷乱的脚步声里,间杂着惊恐之极的嚷声,“候天楼主,夜叉左不正来了!”“逃,快逃!”
任谁都能一眼瞧出,有这般震天撼地的杀气与威势的候天楼中人,只有楼主夜叉左不正一人。而左不正其人向来肆意妄为,横行杀戮,连当今武盟盟主都得忌惮她十分。
黑衣罗刹收回匕首,喘着气笑道:“这回我没戴鬼面,你也休想顶着遮掩的?]离。”
他仰起脸,直视女人,一字一顿道:“我死时会是金乌,而你――也会是左不正。”
江湖门生们慌手慌脚,从他俩身边纷纷逃开,不一会儿便散开一大片空处。惹得武无功连连怒喝:“统统在原处站定!休要轻举妄动!如今的后生皆是孬种么?竟个个贪生怕死、又懒如蠢猪!”
一片鼎沸声中,夜叉笑逐颜开,甜蜜地注视着罗刹鬼。她的眼里仿佛只映着他一人,似乎世上的一切都与她无甚关系。
“金五,金五,唉,你为何是金五,不是易情?”她叹道,口中却冒出断续不明的话语,“真是可怜,你也是,我也是。”
旋即又是数句梦呓般的言语,可金乌早已习惯了她这副模样,只冷冷地道:“我的可怜,不正是拜你所赐么?”
左不正笑道:“你是命中注定该遭难,而我也不过是顺带把灾祸安在你身上而已。还不如说,你该感谢我,因为你只需恨我一个,无需再另行恨天尤人。”
她向金乌伸出手,目光慈爱,像望着襁褓中的孩童,却有种通达的冷酷。
“为何不回到我身边呢,金五。我在做你所希望之事。”
“我希望什么?”金乌冷漠地道,“我可瞧不出来你做的事和这有何干系。”
“你想毁掉让天山门覆灭的人,不是么?是不是玉白刀客求着你这么做的?”女人环视宝殿,平静地微笑,“那我如今便告诉你,候天楼向来是一把刀,背负天下人的骂名与这世上的罪孽。在候天楼,金银能教人卖命,亦能买人性命。
“你知道武盟中有多少人想除去天山门么?”左不正的声音似骤然结上了寒霜。她对金乌冷声道:
“毁掉天山门的不只是候天楼,更有在暗里出了钱财的武盟!”
第296章 (十九)死当从此别
金乌却道:“那又如何?”
他目光冷冽,并未动摇半分,仿佛未将方才的话听进耳里,放在心上。武盟众人却都露出微怯之色,正所谓贼胆心虚,如今他们都不敢再瞥天山门弟子一眼,从天山门弟子身边悄然挪腾开了脚步。
左不正冷视着他,道:“知道了此事,你还觉得武盟就是天下正道,清清白白么?”
“武盟清不清白,和我今日要杀你又有何干系?”金乌捂着鲜血淋漓的左眼,另一只碧眸死死瞪视着夜叉,“武盟的账过后再算,你十年前屠了金府,这事儿可不能就这么算了。”
女人凝望着他良久,忽地一笑,妖冶笑容里间杂着悲叹之色。“确实不能这么算了。金五,你等这日等了十年罢?”
金乌冷笑:“是。我等了三千余个日夜,日里盘算着如何毁去候天楼,夜里惦记着怎么将你千刀万剁。”
“我也一样。”左不正微微一笑,“我也在筹算着,如何让武盟支离破碎、彻底消亡,想了十年有余。而如今总算教我等到了这一天。”
罗刹鬼看着她冶艳而诡黠的笑容,忽觉不妙,不由得向后退了半点,又咬着牙猛地进前一步。
左不正倚在椅旁,轻轻地叹息,“晚了,金五。你以为我是为了什么才让你在宝殿中撒野至今?”
武场周围传来整齐划一的簌簌声响,聚在宝殿内外的弟子们与栅栏外的看客惊见围住武场的武盟侍卫纷纷卸下布甲,露出一身捆得密密匝匝的黑火末包。
他们摘下手上皮套,露出手背上以青莲汁刺上的如意纹,又吹着了火折子,向天高喊:“候天之道,执天之行!”
这本源自阴符经里的言语被篡了字,变得颇为不伦不类,滑稽可笑,可旁人一听便惊恐万状,落荒而逃。栅栏外倏然人声鼎沸,乌泱泱的攒动人头像沸锅里的水泡,密密麻麻地挨挤着,争先恐后地往外逃。
因为那群武盟侍卫喊的八个字是来自候天楼夜叉的训令,在很长的一段时日里,它教世人闻风丧胆。而这群遮住面庞的武盟侍卫并非武盟中人,而是候天楼刺客!
火折子点燃了引线,不多时便迸开惊天巨响。霎时间血肉横飞,火光冲天,假扮成武盟侍卫的候天楼刺客的身躯在艳红火光里四分五裂,化作灰烬。与此同时,宝殿内亦响起一连串如雷轰鸣,梁柱倾塌,尘灰如雨而泻。
先前冷淡疏离地伫立于一旁的天山门弟子忽而掀掉身上白衣,露出漆黑劲装,显出候天楼刺客的本来面目。他们抄起穿甲短剑,如猛兽般扑向其余门派的弟子,疯狂地厮杀舞剑。
“候天楼…哪儿都是候天楼!”众人慌忙叫嚷,乱如无头乌蝇。此时宝殿上数处都绽开熏天火光,十六罗汉訇然炸裂,露出里头猛烈燃烧的黑火末。原来此处也早被刺客们布下火末,欲将殿中武盟众人一网打尽。
四面燃起了烈火,夜叉忽地双手扬起,接住自天顶藻井上飘落的飞灰。她疯也似的大笑,眼里映出武盟众人身陷火海的无助身影。
“罗刹,你知道么,我就是你抽中的死签,你的能耐究竟有几何,今日便让我来试探一番!”左不正狰狞一笑,发丝在呼啸烈风中散乱,让她看起来更似生啖人肉的捷疾鬼。在轰然倒落的燃烧梁柱间,金乌最后一眼看到的是她血红的双目。她喝道:
“这一日我也等了十年有余,我在等你站在我面前,提刀来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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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府中人流如潮。
哭叫声、轰鸣声四处迭起,血一般的鲜红火光染红天地,直将此处化作人间炼狱。
那武盟大会召开的武场正处在天府中央,风一吹便将火势往旁铺散。武场栅栏边散着许多零碎的焦肉断骨,都是无辜看客的残骸。谁也没料到那身着红面布甲的武盟侍卫的壳子底下竟是候天楼刺客,还在身上捆了许多火末包,意欲将此处化作火海。
一串敞车停在了锦江边,作马夫打扮的土部刺客正手忙脚乱地向下卸黑火末包。王太望着鲜红的天角,眉间拧成了结。
“黑火末还有多少?”他拧头问土部刺客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