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到此事,王小元心中便一片宁静。
他面南背北,盘坐双腿,凝视着漆黑的石壁。在微弱的火光间,离奇繁复的纹样渐渐自眼帘中浮现而出,他的两眼看惯了黑暗,逐渐分辨出那刻画于壁上的图案。
那里画的是袒胸露腹、衣衫褴褛的李凝阳在松下屈身,腰间悬一赤瓠,铁臂按在石上,似是在摸着什么物事。
王小元知道他在摸什么,大抵是一把剑。
道士们爱用剑,不论是元日时挂在门上的桃符,还是驱邪作法时用的七星剑,都是“剑”。天山门中有玉帝观和宝殿,门生们也多着道袍,想来也能归作道士一流,只是驱鬼祛祟化作了惩奸除恶。
可刀又如何呢?鲜少有道士将刀佩在身边,即便有,也是粗重锋钝的师公刀。玉白刀仿佛是自九天飘落凡尘的兵器,非常人能掌,用者能发神力。
昏黄的烛火间,坑洼的石壁上彩画斑斓,铁拐李两手悬在石上,在仔细地磨着并不存在的剑。
亦或者――那是一柄刀。
王小元闭上两眼,在心中描摹着李铁拐砺刀时的所感。他仿佛摸到了玉白刀,明净如鉴的刀身上纤尘不染,雪白莹润,好似握在手上作兵戈挥出都会玷污其洁净。玉白刀绝非杀人取命的凶器,正如美玉绝不可有瑕疵一般。
刀是无瑕的,持刀的人也应亦然。可他却犯下杀戒,心中染上了阴霾。有人曾道,在长久静坐之后能见心中瘴雾。他只盘坐了大半日,就觉得五感仿若从身躯上逐渐剥离,看不见,摸不着,一呼一吸皆仿佛用尽生平力气。
他能从这画中看出什么?原本王小元以为他能看出第三刀的门道,可如今想来却算得一无所获。王小元从未真正使出过一回第三刀,因为他每回都会留手,生怕一不小心便把自己弄得一命呜呼。若是真出得了第三刀,也许连对上左不正都不在话下。
不知坐了多久,也许有一日,抑或是两日。王小元只是静静地坐着,凝视着壁上那砺刀的仙人画,口中默念着上半截玉女心法。头脑昏沌沉重,身躯仿若化作僵石,他似是死了一般,起先腹中仍觉得饥渴,后来身体便飘飘摇摇,仿佛在石壁间旋转舞蹈。
烛火熄了,一切陷入黑暗。
黑暗中,浓雾幻化为妖魔之形,壁上墨线扭曲狂舞,张牙舞爪地向他袭来,张开血盆大口要将他吞入腹中。
心魔叩动门扉,令人悚然地降至他身边。
那黑雾凝聚成厚重的团块,渐渐化作人形。王小元仿佛眼不能睁,口不能开,像一块枯木般静坐于蒲垫上。他看见了人脸,一张张面孔像出水鱼儿般自暗海中浮现,密密麻麻地布满石壁。所有的脸孔都阖着眼,闭着嘴,无言地充塞了他的眼帘。
一张男人的脸庞开口,发苦地紧皱,他唤道:“…小元…小元……”
那张脸胡子拉碴,古铜色的皮肤上嵌着两只桃花眼。可那两眼中却写满了痛苦,这凄苦甚而要流泻到王小元心中。那是他的义父王太。
“你走了。你从你义娘身边离开了,把咱俩撒手抛下不管了。”王太凝视着他,两眼如空洞,“你为何要走?你若是不走,也许咱老两口还有命在……”
男人虽以佻达戏谑的强调开口,却听得王小元汗毛卓竖。陡然间,王太的面孔忽地猛烈皱起,五官紧紧拧在一块儿。熊熊烈火腾空燃起,将他的面容焚尽,男人在火里凄厉地喊叫,一声叠着一声:“回来!给老子回到这处来!”
从虚黑中裂开深邃的洞穴,阴魔随着悲歌凉风汹涌而出,王小元惊惧摇头,只看得那裂洞中是阴都尸山,腐烂的尸躯横陈于那处。尸堆中颤巍巍地抬起惨白朽烂的手臂,死人们捉住他手脚,将他往地底拖。
他头晕目眩,冷汗直流,想摆脱这梦魇,却不知自己是否睁了眼。
尸堆中伸出了更多手臂,仔细一瞧,抓着他的手指干枯骨瘦。王小元低头一看,只见恶人沟一百零八张长老的面庞正死死凝视着他。
长老们争先恐后地从地底里钻出来,嚷道:“王小元――”
王小元的心漏跳了一下。
“你逃了,从恶人沟里逃走了!明明王当家当初如此看好你,觉得只有你能继承他衣钵。可你却无情无义,抛下咱们这些把老骨头逃啦!”长老们叫道,“可惜啊,可惜!若是在那夜把你这贱贼崽子打死了,那该有多好!”
一只只手臂从阴府里伸上来,将他往下拖。不知觉间,又多了数只鲜血淋漓的手。
那昔日在天山崖上命丧黄泉的天山门弟子,此时也从血河中爬出,揪住他的衣衫不放。他们脖颈上开了豁口,神色凄苦:
“师兄,门主…你抛下了咱们,就这么一走了之……”
“若是你从一开始就留在天山,是不是天山门就不会罹此大难?是不是咱们都不用死,依然能留在人世间?”
千言万语在耳边庞杂地响起,听来似蚊蝇嗡嗡,又像信鼓隆隆。王小元的两耳与心头巨震,四肢百骸被撕扯得支离破碎。冤魂恶鬼一拥而上,以血盆大口吞吃嚼咬着他的身躯。
王小元拼命挣扎,这些都是他的心瘴,如今幻化作妖魔来索他性命。可他却似被压于巨岳下一般,分毫动弹不得。
他惶然地扭头四望,可目之所及处除却黑暗,什么也没有。
烛火跃动了一下。芯子结的灯花落进灰烬里,绽开明艳艳的一小朵火星。
石门外风狂雪骤,风雪沿着门隙钻入,刀片子似的割在身上。
今日亦是一个雪天,褐黑的山石巍然矗立,渐渐被芦花似的白雪掩埋。从门隙望出去,天色惨白,雪雾铺洒,四处洁净却昏沌。
火盆里的炭火在咯吱燃烧,他裹着油鞣的狼皮,靠在火边,手脚微暖了些。
交谈的声音低低地从身前传来,他抬头一看,有两人正在他面前窃窃私语。
玉东青怀抱龙纹剑,正襟端坐着,缓缓捋着胡须,嘴边噙着笑意。而义娘则将脸凑近东青长老,一面用漆黑澄净的眸子时不时地瞟着他,一面笑咯咯地窃语。他只听到其间的只言片语。
“小元他…虽脑瓜子有些笨……却很用功。”
“如今……学到几式了?起势…未学完么?”
玉求瑕见他自熟睡中醒来,便放开了声,摸着他脑袋笑盈盈地道:“还在起势,不过我已打定主意,过几日就教他第一式,完璧无瑕。”
东青长老附身凑上前,看着王小元睡眼惺忪的模样,哈哈大笑,胡须乱抖:“瞧这呆瓜崽子成日都是一副没睡醒的模样,真能学得会么?”
王小元眨了眨眼,不服气地点头:“能。”
“勤能补拙。小元虽非天资聪颖之辈,却肯下苦功,一定能学得成。”玉求瑕又笑呵呵地摩挲着他的头。
玉东青了然一笑,闭眼沉吟片刻,忽地问道:“小呆子,我问你,这第一刀应作何解?”
这老头儿看来要考自己学问,所幸义娘曾教过他口诀。王小元当即答道:“为而不争,和光同尘。”
“第二刀又如何?”
王小元想了想,总算从脑袋的旮旯里拎出那道他背了数十遍的句子。“因究返本……天道承负。”
玉东青仍不愿放过他,笑呵呵地逼问道:“第三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