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死,怎么不留多一些人在这儿看着这小女娃?”刺客低声咒骂。
那人影渐渐近了,雨幕里映出他朦胧的形状,像一团黑雾,轰然雨声中间杂着车轮辘辘声。刺客们往外看去,只见那人头上顶着块桐油布,雨水挂在布缘,滴滴答答地下坠,像挂着珠帘。他的脸掩在阴影里,五官暗晦不明。
但那人身上穿的确为候天楼刺客的黑绸戎衣,只是显得破烂焦黑,好几处绽开了口子。他以剑鞘支地,拖曳着一条伤腿,地上留下一道朦胧血迹。
来人低哑地开口,“我是火部的,山窟那儿起了火。”
刺客们依然把手按在剑上,咄咄逼人道,“什么缘由?”
“先前审人时有人不慎将火把落入血槽里,点燃了火油,让整条槽沟都烧了起来。那槽沟又连着坑道,里头还有些没受潮的黑火末,一下便起了大火。”
两名刺客对视一眼,这人说得有理,状况又与当前境况贴合,于是心里疑惑便打消了半分。
“娘的,我本来就让他们使火油用刑时得悠着点,那窟底没什么风,若是火烧起来了,岂不是要把洞中清气烧尽,让人呼吸不得?现在可好,总算出事了。”刺客中的一人嘟囔道,侧身让拖着板车的来者进入馆驿中。
另一人瞥了一眼板车,只见其上放着一个鼓囊囊的布包,便问道:“这是什么?”
来人声音沉静,“是受伤的伙伴。刚才不甚被火烧着了,伤得厉害,我来这里找木家的小姑娘上些三黄膏。”
那刺客含糊地应了一声,眼神却狐疑地落在来人身上。那人浑身湿淋淋的,雨水盖不过浓烟味儿,黑绸戎衣的裂口处能看见被水泡得有些发皱的伤口。那伤口还没止血,像是剑割出来的伤痕。
刺客忽而伸手拦住他:“…你受了伤。”
“是。我离山窟近,起火时没跑远,身上烫伤了些。”那人微微一怔,道。
“那为何是剑伤?”刺客倏然警觉,鬼面后的两眼霎时凌厉万分,他的手猛然握住剑柄,“你身上的伤不是烧伤,是剑伤!你是――”
话音未落,来人也猛地一掀头上盖着的桐油布,身形鬼魅似的前迈。屋外劈过一道雪白电光,继而是令人心惊的滚滚雷声。一刹间,刺客们瞥见了来者的面容,那张脸半人半鬼,一边仿佛被削去脸皮,暗红斑驳,另一边则瞪着一只金刚怒目,眼里迸出强烈杀机。
那是被无端鬼怀疑通敌天山门的火十七,他自阑风长雨中而来,出手便要取人性命!
霎时间,刺客们虽惊魂未定,却也倏然握上钢剑剑柄,将剑刃抽出。桐油布在猎猎风声中舒展,遮在几人的眼前。布片滑落时,只见眼前剑光如雪,寒芒四溅,玉乙未一手抽出长剑,一手执短匕,面目狰狞,向两名刺客突袭而来。
可他先前腿上被火弹开了个洞,疼痛难当,不免得在挥剑时分了心神。再加上玉乙未剑法本就平平,虽得玉执徐指点,但功力毕竟难在短时内暴涨,于是他绘出的剑刃顷刻间便被两名刺客一左一右架住,再也动弹不得。
刺客冷笑,将手中精钢剑又重重压下几分:“这人面目生得丑陋,方才吓了老子一跳。现在仔细一看,也不过是个只会胡乱舞剑的孬种!”
玉乙未忍着腿上疼痛,抽着凉气,艰难地抵着刺客们的剑刃,此时两只恶鬼正一左一右地夹攻着他。他从那引燃了黑火末后爆炸的山窟处拖着玉执徐逃出,身上还带着伤,一路上早耗尽了气力。
就在那剑尖即将割向额头之时,刺客身后的阴影里冒出个人影,一只瓷白玉手高高举起,玉乙未瞥见那手里攥着根药杵。药杵狠狠砸到了刺客的脑袋上,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
被砸的刺客的脑袋上瞬时鲜血横溢,竟两眼一翻,昏死了过去,手中的精钢剑跌落在地。另一个刺客大惊失色,转头一望,立即勃然大怒道:“你这天山门的小娘儿们!”
拿着木杵的人正是玉丙子。她眼神凛冽,有几点血溅在脸上,竟似玛瑙珠子般更衬出她的艳丽。玉乙未打了个寒战,他记得这小师妹天生神力,方才这一砸竟把木杵断成两截,连躺倒在地的刺客脑壳也险些凹下一块。
另一人恼羞成怒,伸手便向玉丙子抓去。乘他分神间隙,玉乙未剑身一旋,拿着匕首的左手往刺客脑袋上敲去!刺客的头上挨匕首柄重重捶了一记,也鱼翻白肚似的软塌了下去。
两名刺客昏死在地上,玉乙未气喘吁吁,收起了剑与匕。玉丙子直勾勾地望着他丑陋的面庞,眼中敌意不减,他默不作声,从地上拾起桐油布盖在脸上。
“能让我进去么?”他犹豫着开口,有些窘迫地将桐油布在头上缠了一圈儿,遮住可怖的脸面。此时他孤仃仃地站在雨里,浑身湿淋淋的,血混着雨水自衣角滑落,像只被抛在荒郊野外的小狗。
玉乙未仰起头,望向立在馆中的玉丙子,苦涩地一笑。
“我想……避个雨。”
第255章 (四十三)尘缘容易尽
滂沱暴雨间掺杂着人声,攘攘杂杂,像在远方鼓噪的闷雷。
但当馆驿的漆木门阖上时,一切都归于死寂,屋内黑漆漆的一片,只有门缝里偶尔透出一丝雪白的电光。
玉丙子将门扇按上,闭着眼微微吐气,如此反复三四回后,她终于下定决心似的猛地转身,脊背紧紧抵在门页上。
“……你是谁?”
她警觉地问道。
玉乙未正手忙脚乱地用麻绳将两个昏死的刺客捆起,把他们身上刀剑、镖翎统统取下,放在自己身边。待做罢一切后,他慌忙拖着伤腿赶到板车旁,把遍体鳞伤的玉执徐扶起,急切地道:
“你先救他!”
“他又是谁?”玉丙子生疑的目光在玉执徐身上游走。玉执徐伤得太重了,浑身血红,似脱了层皮,面目全非,连玉丙子都看不出他样貌。
“是……天山门的弟子。”
玉乙未艰难地把名儿咽进肚里。他不能告诉玉丙子他俩的真实名姓,要是知道眼前这具几近腐坏的身躯是属于她最崇敬的师兄的,她一定会悲痛欲绝。而此时他犹疑的目光也正恰与玉执徐相接,玉执徐缓缓摇头:他也不愿让玉丙子得知自己的身份。
女孩儿的面庞倏时煞白,她狠狠瞪了玉乙未一眼,二话不说便从小间里抱出只沙罐,盛了水,生起火来。待水中冒泡,她便将晚饭时的元蹄扔进罐里,烧得一碗热汤。玉乙未见玉丙子张望,立刻会意地从木桁上取下绢巾。
她一声不响,接过绢巾沾了滚水,用剪子剪碎玉执徐身上褴褛衣物,不留情面地把滚烫绢巾擦在玉执徐身上。这一擦拭腐肉与血便扑簌簌落下,血污染了一地,看着可怖之极。
玉执徐低低地抽气,血肉模糊的五官皱作一团。他受的刑比这要重,早痛惯了。玉乙未却闭了眼不敢看,他只恨自己先前塞耳的布片扔得早,玉执徐痛苦的低喘入耳,每一声都似是割在他心上。
他正闭着眼,忽觉衣袖被轻扯了几下,睁眼看时,却见玉执徐极力平抑痛苦,对他颤声道:“若我…昏过去……就…叫醒…我。”
“为…为何?”
“来山驿时的路…我还…记得。有条……能避开人…的小径。”玉执徐断续地说罢这些话,便发出痛苦的闷哼声。
“……好了。”过了许久,玉丙子在玉执徐周身敷完食肉膏散,才轻声道。
玉乙未犹豫着睁眼,只见敷完膏药后,玉执徐浑身似生了瘢痕般,斑斑驳驳,也瞧不出伤势是否有好转。他问:“这样…便能好起来么?”
小师妹垂着眼摇头:“他伤得太重,寻常的祛腐生肌的法子又来不及使,我不过只能略略缓些伤势罢了。我医术不如家中几位姊姊精妙,实在是…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