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乙未冷汗直冒,眉眼低垂,咬着牙抓紧缰绳,半晌才嗫嚅道:“候天楼这回去并州…是要做何事?”
他的心中忽地生出一股不祥之情,他总觉得这群杀人厉鬼聚集驻足之处绝不会有好事发生。
水十九揉着脑袋,又慵懒地斜倚着,漫不经心道:“多半是去山驿里接应罢,不过最近水部要清理门户,大抵是要将先前劫杀的天山门弟子削株掘根吧。”
一刹间,一股恶寒自脚底涌上,利箭似的贯穿了全身。玉乙未颤声道:“你说…什么?”
他的思绪仿佛被霎时扯回那个在栈房中血流成河的凄惨寂夜。断肢残臂洒满一地,天山门弟子血流成河,化作毫无声息的肉糜。玉执徐被火铳打穿身躯,湮没在群鬼一拥而上的漆黑身影间。
玉乙未浑身的战栗无法停止,那一夜的记忆仿佛横亘于心上的巨大伤疤,如今被残忍扯裂,汩汩流血。
水十九漠然地摆弄着手中的铁镖,满不在乎地道:“先前围杀天山门弟子时不是正恰有人出手搅局么?所以才教数位天山门弟子得以脱逃。正恰水九手上拿到了天山门下山弟子的名簿,连每人各家的所在都记得清清楚楚。”
“这群天山门的雏鸟,想必也不曾见过世上风浪,死里逃生后定会六神无主、无处可去,只得归返家中。”水十九微笑道,将手在脖颈处一划,作切断状,“然后咱们再入各家中一查…便能将这群瑟缩孬种一一揪出,斩草除根。”
这人说得轻易,可字字都几让玉乙未椎心泣血。他于战栗间回想起那个漆黑的夜里,倒在血泊中遥遥远望着他的玉执徐,无声地用眼神劝他逃离那处血狱。他俩使尽浑身解数,豁出性命,才换回寥寥数人的生机。
可如今候天楼仍要穷追不舍,痛下狠手,将他们拼死换回的生机彻底斩除!
水十九颇会察言观色,见他面白如纸,心里已猜到了几分,笑道:“对啦,我险些忘了,你是天山门的。再让我猜上一猜,并州是你老家罢?难怪你着急万分,是怕咱们出手伤了你家中爹娘与妹子?”
恍惚间,玉乙未神思迷离。微风拂掠过面庞,将他心绪托向远方。他的目光仿佛越过峥嵘万木、青山秀水,刹那间落于并州之中。他望见昔时的自己不稼不穑,游手好闲,着云提花绢衣裳,带着一身秦楼楚馆里花娘们的熏衣梅花香,日日惬意自得,喝小酒,听小令,翘着二郎腿在临街酒肆里睡上一天。
然后他爹会勃然大怒地从英国公府中跑出,抄着布鞋底来打他脑袋,把他从竹椅上踢下,直揍个鼻青脸肿,揪着头发将他拖回府里。他爹渐上了年纪,满面皱纹,拖起他来时愈发气喘吁吁,每行一步路都得狠命地捶着老腰,然后将他丢进武场里破口大骂一通。
他虽总埋怨他爹迫他读书习剑、入了天山门的事儿,却也不总是怨忿的。他娘死得早,自打他记事以来就不曾见过几面,是他爹把他拉扯着长大,不厌其烦地扭正他的性子。后来他背着行囊艰难地跋涉上天山,一扭头便能看到他爹拄着拐棍瑟索着在天梯下远眺他的身影,茕茕孑立,孤苦伶仃,在茫茫雪里似一粒小胡麻点。
不知觉间,热泪盈满眼眶,断线珠子似的从颊边淌下。玉乙未抓紧缰绳,用衣袖囫囵擦了一番脸,咬着唇呆坐着。
支持他到今日的所有念想,似乎只放在了两个人身上,一个是小师妹玉丙子,另一个便是他爹。他在这刀山剑树间担簦蹑?郑?为的便是终有一日能走脱候天楼,归返故乡。
玉乙未猛然转头,却见水十九嘴角含笑,眼神却淡漠凉薄,“我劝你――当断则断。”
这话像晴空霹雳一般直直炸在他心头。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玉乙未沉冷地发问,声音却在句末发颤上挑。
骡车在土路上停下,日暮林荒,飞鸟扑簌而过。两人相对无言,沉默与冷寂如阴云般盖在头顶。
水十九撑着面颊微笑着看他,目光在阴翳林中显得有些森然,“你也是肯将半张脸皮剥下的狠角儿了,自然也该懂得这个道理。如今你想从候天楼脱身,正与在望乡台阴攀刀山无异,身上挂累愈重,往下掉得愈快。”
未及刺客说完,玉乙未便双目圆瞪,扑上前来一把抓住他两肩,疯也似的摇晃,颤声发问:“要做什么?你们究竟要去并州做什么事,之前灭了天山门二珠弟子还不够么,如今你们又在盘算着什么!”
他心底早已知道答案,却仍在执着发问,死活不愿相信。
刺客的嘴角仿若无风湖面上泛起的一丝涟漪,划开欢愉而淡漠的弧度。水十九平静地望着他,像在悲悯地看着一个可笑可叹的人。
“火十七,既然我认你作朋友,那便再次告诫你一句。若你还算得个有血性的人,那么就该有所觉悟。如今已然变天了,左楼主所为皆是为了倾覆这世道,但若能捱过这场血雨,一切便会止息。候天楼会将所有天山门弟子赶尽杀绝。若有知情者…其亲眷也不例外。”
“在往后的十日中,你最好‘不看,不闻,不说’。不论你的亲朋遭何等对待,都应饮泣吞声。”
水十九道。他的眼里泛着森然寒光,也伸出手搭在他肩上,轻轻一拍。
“做个死人吧。如此一来,你便能活着。”
第242章 (三十一)尘缘容易尽
并州乃九朝古都,正是北方重镇。城高池深,街巷宽窄曲直,盘布于城。城中虽有王室气派,却也不乏市井之气,此时更是热火朝天。
时值夏旱,人人聚到龙王庙中上香祈福,抬阁游街的队伍长蛇似的充塞街头巷尾,只见攒动人头间立起一支铁棍,铁耳上踩着几个着团凤蟒服的小孩儿,一身金灿红紫,用一端系在铁棍上的白绫捆着腰间。竹片轧着奚琴时,她们便轻灵起舞,仿佛蝴蝶般上下舞动。
街里人山人海,沸沸扬扬,四合头中却清净。无人注意到描金漆画的屏门后淌出几线深色的线,血水汇聚成蛇,在地砖上蜿蜒爬行。窗纸上溅出一串红梅似的血迹,风里涌动着厚重的铁锈味儿。
檐上蹲着几个鸦鸟似的人影,是扛着刀剑的候天楼刺客。刺客们漫不经心地扫视着院中,偷得闲来交头接耳:“这家的人杀尽了么?”
“杀完了。一个老妈子,一个老爷子,三个丫鬟,一条天山门的漏网之鱼。”另一个刺客扳着指头数道。“说来可笑,那天山门的小崽子从天府逃回后,竟躲进了堀室里,终日不敢见光,以为这样便能逃过咱们搜捕…”
众刺客哄然大笑,将剑上血抖净,用细布慢慢摩挲剑刃。他们将从名簿上誊抄来的纸页仔细比对了一番,火部将那日残杀的天山门弟子的尸首运入山中掘坑填埋,动锹之前都会在名簿上将尸首名姓划去。天山门弟子佩剑的剑格上皆有名姓篆文,故辨清身份也算得小菜一碟。
有人站起身来,随性地伸了个懒腰,问道:“下一个要杀的人是谁?”
“英国公府,胥凡。火部发过密信,说是未在尸首中寻到他。那人在天山门的名字,似是叫…”
刺客急躁地翻动著名簿,啪地一声将其在掌心合起,冷笑一声道:“…玉乙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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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中摩肩接踵,张袂成阴,满眼尽是攒动人头。擀着面卖油饼的摊贩,在火灶前蒸肉的店家,打着竹板说戏的盲乞儿,吆五喝六声连成一片,仿若一片汪洋。
玉乙未在人群里被推来挤去,手脚皆汗津津的。他摸了摸脸皮,隔着一张蚕丝面能摸到凹凸不平的疤痕。
这张人面是水十九给他贴上的,说是照着他原本的脸型挑的最好的一张。用灰泥塑形太费功夫,他如今套着这张假脸,竟也巧合地与原本容颜有个七分相像。
水十九在他身旁吊儿郎当地行路。他俩如今看来就像一对着椒褐衣的小混子,肩里扛着哨棍落拓不羁地在街里闲晃。只是那哨棍内里中空,藏着柄短剑,为的便是能于神不知鬼不觉将人毙命。
“我…我们是要去杀人么?”
玉乙未嗫嚅着问道,紧攥的拳里生出痛感。如今他是候天楼刺客火十七,自然做的不是良善之事。
“是啊,天山门里有几个你的同乡,正恰让咱们收拾上了。”水十九晃着手里的名簿,微笑道,“瞧你这番不情愿的模样,到如今还是不愿下手罢?不愿做被人害者,便做害人者。”
见玉乙未依然脸色煞白,频频摇头,他又道:“你知道打消其余人对你的顾虑最好的办法么?那便是杀人。你杀的人愈多,便愈像与我们一般的厉鬼。”
这人的言语仿佛裹着蜜胶的烈毒,在心底的罅隙间乘机而入。如今的他早无律法管束,既在酒肆里用剑杀过人,也替其余刺客修整过杀人的剑与火铳,手上早沾了罪孽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