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3章(1 / 1)

求侠 王小元玉乙未 3216 字 7个月前

道士们在香鼎前奉完香,齐整地进了佛殿。左三娘瞧见有一人远远地在后面踅过来,头上戴个白纱斗笠,面容朦胧地隐没在纱幕后,腰间缚着柄雪白长刀,看着一副闲散的模样。此人不是那玉求瑕还是谁?

三娘以往是见过玉白刀客模样的,如今一见便舌桥不下,忙从石道边蹿起来跑过去道:

“喂,喂!王小元,你怎么在这儿,又怎么穿成这副模样啦?”

那人顿了脚步,微微侧身看向她。左三娘见他不说话,愈觉得他是个胆小如鼷的人,越发气不打一处来。她还盼着王小元想起过往后能去帮金乌一把呢,没想到竟是一声不吭地溜回了天山门,丢金乌一人在冷冰冰的宅子里。

左三娘气道:“你为何不说话?是不是怕我问你少爷在哪儿?你这蠢家伙,脑袋好了也不同我说一声,自个儿同竹老翁前辈晃悠去啦!”

天山门的道士们停住了入殿的脚步,转过身来盯着他们俩。

三娘忽而觉得有点怪。这群人目光冷冽而僵板,眼睛如漆黑的墨潭,并无悲喜的波澜。一丝凉意爬上脊背,她歪过头,凑到那戴着纱笠的人面前,担忧地问:“…王小元?”

刹那间,寒意猛然袭上心头。

那是一种奇妙的、此生从未有过的震怖感,她听见血水在身躯中汩汩流动的声响,以及心头鼓动时如擂鼓般的沉闷响动。但在一霎间之后,所有的声响都仿佛归于死寂,极寒与灼热裹挟着身躯,将血肉揉碎在剧烈的痛楚之中。

左三娘低头望去,只见一枚明晃晃的刀锋刺透了她的胸膛。

炙热的血顺着刀刃如蛇般缓慢地往下淌,在刀镡边化作浓稠血珠。她说不出话,只能从喉口发出断续的呻吟,然后一点点地滑落下去,像从枝头挣扎脱落的朽叶。气力在流失,世界仿若化作昏暗无光的冰窖,她在往下坠落,落进无边的、漆黑的暗海里。

倒下的时候,她脑海里闪过马骑灯似的花绿的光景。有时是年幼时在万医谷里无忧耍闹的时光,有时则是在候天楼中与金五拌嘴的时候。在金府当个小丫鬟也很快活,因为金乌总嫌她干得不好,把活儿抢过来做,甩给她的月钱能在其他庄子里作个千金小姐。

回想起来时过往皆是一片杏花春雨、天光景明,唯一不快活的时候是金乌难过的时候。他口上锁得紧,心里却藏着许多事儿,总是静静地待在阑干边饮酒吹风,两眼凝碧如静池,无风无波。还有爹娘与谷人在岸边向她高声道别的身影,他们在殷切地、满眼含泪地向她高喊,愿她一路平安。

临死前的一刻,左三娘昏暗的视野里只余白衣人将刀从她胸口抽出时的身影。刀刃微抖,在青砖上撇出厚重的血痕。

那顶纱笠后似乎藏着一双猛鸷一般森冷的眼,无慈无悲地将她的生与死收在眼底。

第223章 (十四)别拈香一瓣

一阵幽咽的风拂过碧莹莹的水面,抚出褶皱似的绿漪,和着水转翻车轱辘辘转动的声响呜咽着拂过月堂、鼓楼,落进了吊脚楼的二层,吹进了竹灶边。天幕带着种雾蒙蒙的晦暗,吐翠万木淹没在翻涌云海中,天地间仿佛失了色,哪儿都是褪色般的苍白。

枫荷梨坐在只小竹凳上,仔细地将用密蒙花染过色的黄糯米舀进桶里。木双儿已经把另一只盛好糯米的桶架在锅上蒸了,正百无聊赖地看着火,指尖拈着从溪边捡来的卵石玩儿。枫荷梨见风起得大了,将焰苗吹得摇曳零落,忙道:“双儿,将窗掩一掩,留条缝就成。”

木双儿懒洋洋地踅过去关窗,见了天色,忽而想起什么似的道:

“娘,斗牛节是不是快到了?今年的年节,大姐会回来么?”

“你大姐成日往山里跑,上回去为折一支银风草花了大半年,要回来一趟算是难啦。”枫荷梨手执漏勺,笑着往桶里拨糯米,小心翼翼地怕洒开。

木家人总算得离多聚少,四个女儿欢聚一堂的时候自木三儿幼年走失后便不再有过,大姊常年上山采药,三儿不见踪影,四儿又任性地跑出谷去寻三儿踪迹,也不归家。所幸她在天山门落了脚,时常会写些笺子绑在令鸽腿上捎回家乡来。独独一个木双儿陪着双亲与谷人。

双儿尖酸地笑了:“算啦,我的姊妹个个都是不顶使的。”她盯着灶里摇曳的火苗,两手托着下巴,忽而喃喃道,“今年除夕,三儿会回来么?”

枫荷梨笑道:“哎呀,我还以为她会更早些回来呢,兴许斗牛节就会灰溜溜地回家来。上回她赶得急,没好好尝过咱家的香糯,这回我定要她吃个饱,撑到肚皮装不下也不能罢休。”

听了这话,木双儿转头往屋里一瞧,只见地上齐齐摆着三四只木桶,滚烫地冒着水汽,一看便是已蒸好的香糯米。木双儿看了傻了眼,没想到她娘亲也是个什么话都依得女儿的人!左三娘当时不过在逃离的前夜里同她说过想吃家乡的香糯,枫荷梨听了便记在心里,不知觉间竟整了几大桶出来。

这几桶糯米他们自己是吃不完了,分给谷人们也够呛。木双儿抱着手,向枫荷梨蹙起眉头,斥道:“不许再蒸香糯啦!你是要把三儿喂成猪么?”

“再一桶,再一桶就成。”枫荷梨掩着口呵呵笑道,满脸的细纹似是漾开的愉快的涟漪。“我怕她除夕才回来,那时咱们留给她的份儿就不多啦!”

木双儿叹着气,挨在墙边,眼神不住地往微掩的木窗外撇。她想起离别那夜里左三娘拥住她的怀抱,那时她贴在妹妹的胸口,只听得一颗心扑腾乱跳,与她的心跳得一般慌忙。她似乎很久未曾与这年幼的妹妹相拥,有些不惯,却又不忍放开。草林里的土径少有人去剪去杂草,不知下回这教人忧心的妹妹回来时,还能找到回谷的路么?

窗外风声更盛了些,呜呜咽咽地从缝隙里钻入,撩起她额边发丝,微微的有些发痒。风儿像是在她啼诉着什么隐秘的话语,一霎间,木双儿心里猛地颤了一下,一股难以言喻的、尖锐的刺痛缓缓升起。

“怎么啦,双儿?”枫荷梨仰着头唤她,笑盈盈的眼里像含了两汪春水。

“没什么,不过是想那个跑出去的蠢妹妹何时回来…”木双儿摇头,难得地笑了一下。

“等除夕罢。”

天府街头人来人往,比肩接踵。竹篱子围起的武场里悬绳鼎沸,乌蝇似的人头潮起潮落地涌动,叠声叫好。衣着各异的武人们三三两两地聚在摊棚边吃酒饮茶,嬉笑着往武场边瞥。

这为武盟盟主之子武立天办的招亲会一连办了有十余日,却一日胜一日的精彩。自五湖四海来的女侠个个蛾眉螓首,又尽显身上百般功夫,争斗起来也颇为赏心悦目,一时间化作茶酒客饭余闲谈。亦有不少武人买了武场边酒楼的席位,栖身于青瓦上抻着脖子争看场中女子相斗。

街边忽而传来微微的惊呼声,众人掩着口往街上抛去目光。只见不远处行来一众白袍雪绦的道士,背负长剑,剑缰处挂着一串玉珠,摇曳时铃铛似的丁零作响。这群道士行起路来时虽无声息,面上又是一副肃冷模样,却似天上星月似的教人移不开眼。

休说是在武盟里混过些时日的武人,便是连行贩市姿见了,凑在一起指点嘀咕:“…是天山门!”

世人常道天山门自断崖一战后便日渐衰微,可如今一看这群意气风发的道士,心里道还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天山门就算式微,也仍为武盟中巨擘。

有武人好奇地自阑干后探出头来,随即浑身一打抖:“西北大宗果真气势非凡!上回武盟大会时,我见他们还是由北玄长老领着呢,这回倒是引了只猛虎下山……”

旁人插口问道:“谁?”

“瞧那最后头走着的人,不是玉白刀客又是谁!”

一时间,整条沸动的街似是死寂了下来。屋、摊、厂、棚里的卖物什的,吃卤汁面的,人人都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撇过去。那群雪衣如云的道士齐齐整整地在前走着,其后确是慢悠悠地跟着个头戴纱笠的人,腰里挂着柄雪白长刀,正从容不迫地在后闲晃着。

可凡是武人皆能一眼瞧出,那人脚步轻盈,可内劲却沛足得过分,若要叫此人拔出刀来,兴许真会如传闻所言教风霜消弭、星辰摇动。

白纱轻漾,在微风里略拂起一角。众人隐隐瞥见那人垂纱间莹白似玉的肌肤与抹了唇脂的鲜红的唇角,仅此一瞥,便能教无数人心动神驰。明明身姿扶风杨柳似的纤弱,却带着刀铁似的逼人锋芒。

那似是个??丽的女人,比他们见过的所有女人都要摄人心魂,只消见过一眼便会深深烙进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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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来自纳兰性德《山花子?风絮飘残已化萍》:“珍重别拈香一瓣,记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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