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她不放心,要木双儿去探看左三娘是不是偷溜出了吊脚楼。虽说三娘一心一意只要拿得还丹,在丹丸入手前不大可能走,可她仍旧担忧三娘是不是会一狠心便撇下他们离去。
远远地能望见一棵参天巨木耸然于山林之间,郁葱枝叶下覆着剔透的五色琉璃瓦,在日光下如锦鳞般熠熠生辉。过了这独脚楼,只见水瀑奔腾,湍流之下露出石楼的一角来。
若是往日,这个时候路上该有不少往来的谷人。有背着竹篓要去攀岩壁的,有在石阶上摆张油纸分拣药材的,可今日却空无一人。远方隐隐传来喧闹声,能影绰地瞥见楼前聚着乌泱泱的人头,人声嗡嗡杂杂,像令人生厌的乌蝇一般扰人心乱。
“出了什么事?”木鸭公与枫荷梨对视一眼,心里忽地涌上一股不祥的黑云。他俩奔开步子往吊脚楼处挤去,一路上只见人人面色如阴云笼罩,眉关紧锁,慌乱地低声议论。
木鸭公慌忙扳过一人的肩膀,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为何人人都聚在楼前?”
那人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婆子,满口豁牙抖得要落下来似的。她口里叽里咕噜地嘟囔了一阵,颤着手指向吊脚楼:“楼…楼里有血……”
两人听了这话,心头如遭响雷震荡,当下意乱心慌的飞奔上前。等跑过石桥,踩上石梯时,只见廊里风声飕飕,竿上青布衣衫如幽魂般翻滚,而在曲折的廊上如朱笔写画般留着一道深褐色的印痕,像一条狰狞而丑陋的伤疤,一直蔓延到后室里。
那儿是火塘在的位置,昨夜三娘就睡在那里。
木鸭公的心霎时提到了嗓子眼,转眼一看,枫荷梨面色更为煞白,几乎摇摇欲坠。两人的步伐变得沉重万分,眼前丈宽的廊仿佛在渐渐扭曲融化,每一步都走出天翻地覆之感。
他们停在了后室的门前。
这是不知走了多少步、心如擂鼓般猛烈撞动了多少下,才教他们艰难地挨到门边。火塘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铁锈味,深色粘稠的液体浅浅漫到了布鞋边。
昏暗无光的的火铺里,有一个少女正仰面躺着,面色如雪般惨白。她的胸口裂开一道口子,仿佛正往外源源不断地汩汩冒着暗沉的血浆。一柄小小的切药刀落在血泊里,刃身被厚重的血痕裹覆,却仿佛依旧闪着锋锐的寒芒。
那是左三娘。
第219章 (十)别拈香一瓣
两人如石雕一般矗着,兴许是那厚重的血腥气冲昏了头脑,眼前光景变得再不真切,像水波似的摇晃震颤。
可那躺在血泊里的人怎么看都是左三娘,那惨白的、仿佛正渐渐灰败的脸庞,头上挽的松散的桃心髻,昨日方才见过的套在身上的白衫藕莲裙,如今正浸在暗沉的血水里,仿佛一支凋败的花儿。枫荷梨手上的竹篮兀然坠地,杨叶裹着的香糯团子散落一地,她的胸膛剧烈起伏片刻,陡然间从喉中发出不成声的尖泣:
“――三儿!”
恬静柔和的笑容瞬时从脸上揭去,枫荷梨疯了似的奔上前去,踩过木板上触目惊心的血痕。她在左三娘身边蹲下身来,颤抖的指尖搭上了她的手腕,又心惊肉跳地将手指放在她鼻下试探呼吸。
太冷了,左三娘仿佛一块僵硬的顽石,失去了所有的温热与动静。她躺在火塘边,安静得犹如燃烧殆尽后余下的灰烬。木鸭公心急火燎地跪在血泊里,将那纤细而被血染污的手腕抬起,手指粗笨地在腕口哆嗦,想找到她的一丝生机。
楼外的人越发哄闹,原来是血渗下了木板,血珠顺着纵横的藤条滑出楼外,在石阶上留下淅淅沥沥的印痕,这才教往来的谷人发觉楼里兴许出了事。
枫荷梨猛地抬头,眼里陡然爆发出尖锐的目光。她就这般颤抖着望向木鸭公许久,才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眼:
“都怨你!”
木鸭公与她四目相接,只觉惶然。他沉默了,口里紧紧叼着烟管,下巴皱起,凝重地把所有言辞都吞回肚里。他作为一谷之首时常兜着一肚子的话,仿佛一辈子都说不完,可如今他却哑口无言,将头颈重重地低下。
他拾起那落在一旁的切药刀,心里仿佛也裂了道口子般疼痛。左三娘太笨了,她一直放不下还丹,想用自己来威胁他们交出还丹,可她没想到他们为了拾整香糯耽搁了不少时候,木鸭公又犹豫着要不要来探看她,折腾到日近三竿方才前来。她兴许是自己划出伤口后,在绝望与倦意里死去的。
左三娘的容颜又浮现在脑海中,昨日的她看起来鲜活而灵动,像画里走下的人物,一颦一笑都能动人心弦。可如今她横尸于此,只余一具了无生气的空壳。
“我早同你说过,若她真要还丹,那给了她不便成了么…她若是拿了还丹,也不会做出这等傻事!她从小便是个死心眼的娃儿,看着心思活络,可有些事儿却如何也想不明白……”
枫荷梨掩面恸泣,染血的指尖在颊边留下模糊的晕痕,抽噎着道,“一枚还丹,难道还能抵得过咱们的宝贝三儿么?她也是一条命啊…”
说到心伤处,枫荷梨终于抑止不住痛意,秀美的脸庞扭曲皱起,大粒泪珠从眼眶中滚出,碎裂在黑布裙上。她扑进木鸭公怀中嚎啕大哭,拳头无力地捶顿着他的胸膛。想到三娘是如何在那黑暗无光的夜里将刀尖刺进自己的胸膛,又是如何听着血液从自己身躯中流淌而去,那份孤独无助之情更教她心碎无比。
“若是咱们来早一些,说不准…三儿她还……”
木鸭公牙关紧咬,缓缓俯下身去,将耳朵贴近了那副单薄躯体的胸膛上。悔恨之情如群蛇般在心头游走绞缠,胸中顷刻间仅余郁塞之意。
枫荷梨两眼彤红,小心翼翼地问:“她…她还有救么?”
见木鸭公沉重地闭了两眼,她旋即撕心裂肺地痛嚎出声。这世间之痛纷繁多种,可骨肉相离之哀依然是极痛之痛,最难平慰。还丹救生不救死,若是还有一丝气息,那还丹还能将其拉回人世,可假若是死人,便再无转圜可能。
可过了片刻,却听得木鸭公颤声道:
“三儿…她的心还在跳!”
这话落在枫荷梨耳中,正犹如晴空霹雳一般。她慌忙将木鸭公拉开了些,将耳朵贴在三娘的胸脯上。倾听许久,那冷硬的胸膛里仿佛传来微弱响动,一下一下的,微微地震着听户。
木鸭公慌忙奔到廊上,往下喝道:“大伙儿,有得空的么?替我取些尖刀药来,还要些细布!”
楼下聚着的谷人连连点头,有些寨楼近的已奔回去取药了,剩下些年事已高的老头子忧心忡忡地盯着染血的藤蔓,口里不住唉声叹气。
待他返身回房时,忽地被枫荷梨一把揪住。女人两眼鲜红欲滴,抽噎着道:“来…来不及了。再等一会儿,三儿便真要死了!”
这事木鸭公也心知肚明,心里像被扯裂似的疼痛。可他除了替左三娘按住胸膛的口子,让血流得慢些之外,似乎也已无能为力。
“还丹。”木鸭公把两眼重重一闭,牙关紧咬,狠下心来道。“…我用还丹来救她。”
枫荷梨怔怔地望着他,看着他抖着手指将烟管上系着的一只侗银铃取下,用那柄沾了血的切药刀撬开细缝,露出一只被油纸包裹着的丹丸来。木鸭公沉默着剥开油纸,只见那枚丹丸朱红莹亮,底缘似是凝了暗沉的血,翻动时面上却又像碎金砂般轻莹发亮,一瞥便知并非凡物。
这就是还丹,被世人欲求、生死人肉白骨的还丹。
此物自二十年前汉真人到访且携全谷之力炼成后,便一直被谷主封存着,据说时时贴肉不离身,却无人知晓究竟藏在何处。枫荷梨也是头一回见到还丹,霎时便被慑住心神。她本觉得那该是方士们口中所称长生不死的仙丹,泛着金玉似的辉光,却没想到它不过小小一粒,血红得甚而有些狞邪。
木鸭公将还丹递到左三娘嘴边,转头向枫荷梨道:“取些水来。”枫荷梨赶忙用陶碗往廊上的水缸里舀了些水,往三娘口里倾了些。但左三娘面色灰白,牙关紧锁,着实难撬开,碗沿碰了一阵都没让她松口。
“先前英宗的人来时,带了只长流?F,还在这儿么?”木鸭公急道。他们对付昏过去的病患之人通常是用矾石粉与盐擦牙根,可这法子有些费时,他们没那空闲弄,只得盼着能不能拿到纹?F来给三娘灌药。
枫荷梨心急如焚,拍着布裙下摆起身:“兴许是放在楼上了,又可能是放在独脚楼那处,我现在就去瞧瞧!”虽有了还丹,可喂不进口里便是白费功夫,三娘依旧有性命之虞。
他们正心中急躁,却听得一阵咯咯笑声从火塘里传来,银铃似的清脆。
“――不用啦,有还丹就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