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究竟有多少条人命?无人数得清!同河滩上的沙子一般,与天上的繁星一样,兴许过一刻便有数人毙命,又会有数人呱呱坠地。可还丹只有一枚,只能救得一人的命!每当来了一人,我便会问咱们谷里的大伙儿,问荷梨,问自己,这人值得救么?这人之后是否还有更值得救的人?皇帝老儿又算得什么,管他什么手握高权、富甲一方、受人敬戴,这些人与万医谷有何干系?”
遭这连珠炮似的发问,左三娘愈发心悸。她呆怔地立在远处,脸色煞白。连皇公贵胄都尚且难拿到这还丹,兴许这药已被万医谷死守了数十年之久。
木鸭公长吁一口气,问:“若是有一日,荷梨受了伤,咱们的宝贝娃子中了毒。那你觉得,我会选旁人的命,还是你们的命?三儿,你想救的人是谁,那人值得你豁出性命、比家中任何人都重要么?”
左三娘心中惶然。对她而言,金乌算是什么人呢?常言道,血浓于水,他俩并无亲缘。若是将家人同他放在一起,自己又该如何抉择?说起来也真算得奇怪,他俩像是同在泥沼里的同病相怜之人,不知觉便混在了一块儿。兴许金乌一直是恨她的,毕竟她当了许久的左不正的“妹妹”,而他与左不正之间有刻骨血仇。
但是转而一想,她又忽而变得难过万分。她想起在盘龙山千僧会上、在坍塌灰败的宝殿里,撑着偃月刀替她挡下一刀的金五;想起他俩曾同骑在马背上,在海津城中自在驰骋,金五嘴角微微扬起的模样。笑容浅淡却鲜活,只是遭春风一吹便没了影儿。
那人真是奇怪得很,明明该是讨厌自己的,却依然能不惜性命去替自己饮下一杯毒酒。似乎对所有人都不好,一副冷淡疏离的模样,又似乎对谁都挺好,一点儿也不愿亏欠。
不知觉间,泪水顺着面颊流了下来。过往光景掠过眼前,心中更是百味杂陈。在这偌大的石楼中,她有自己的爹娘与姊姊相伴,有亲热的谷人相迎,却不知怎地生出了一分孤寂的滋味。
左三娘红着眼,揪紧了衫子下摆,双膝一屈便跪倒在地,将头埋在臂弯里颤声道:“我没法选…”
回想起来,与金乌度过的每一个日子都仿佛在脑海里熠熠生辉。不论是在海津闲晃的时日,在同乐寺里贫嘴打闹的时候,亦或是在金府安宁度日的那段光阴,都璀璨而明媚。
她想起往时的光景:晕红的秋海棠落了一地,王小元偷吃得一嘴米粒,木婶儿横眉怒目地拿扫帚撵着他。金乌贼头贼脑地扒着??子看他们东蹿西跳,却又在木婶儿清咳着往书斋来时,吓得立时缩回圈椅上看书。她就坐在石阶旁吃吃地笑,天真地觉得这就是往后一辈子能看到的景色。
“求求你们了,阿爹,阿娘,姊姊,告诉我还有第二条路可选吧。若只有还丹能使,我便只能取到还丹才可罢休。”
“若是为了救他性命去害人,他一定会讨厌我。”左三娘抽噎着抬起脸来,脸颊扑红,眼里波光潋滟,泪光涟涟。
“…但我一定要救他,哪怕是惹他讨厌也没关系。”
第215章 (六)别拈香一瓣
左三娘跪了许久,她阖着眼,额头抵在榕纹石砖上,两膝被冷硬的石纹硌得冰凉酸痛,头脑却依然热胀。她只觉木鸭公、枫荷梨的视线落在背上,火辣辣地发疼。
沉默延续了片刻,木双儿抱着手发话了,言语里带着淡淡的讥讽:“蠢妹妹,爹与娘不是同你说清了么?一相一味无药可解,还丹也只有一枚,谷里不会轻易让与你。虽说这丹可以再炼,但以往是得韩真人相助,又耗尽全谷人三年之力才制得一枚。你说要便给你,那怎能算得镇谷之宝?”
三娘心里一片酸涩。想来确实如此,于万医谷而言,金乌不过是对自己有恩的一个外人,这祖辈守着的物事本不应落在自己手上。
木双儿见她垂丧低头,眼珠子转了一轮,别有用心地道:“不过嘛,我倒觉得能给三妹一个机会。”她转向木鸭公与枫荷梨,“爹,娘,咱们万医谷日子过得平和,这山沟子有百年不曾有外敌侵袭。谷人又个个能自医,并无病痛侵扰。但若依三儿所言,她要救的那人命儿要没几天啦,咱们向来有救死扶伤的美誉,这还丹也不是不能给。”
左三娘猛地抬头。在她心里,木双儿就是个总对她阴阳怪气的坏姊姊,似乎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可兴许木双儿与她之间仍是有姊妹情在的。还丹虽难取,但说不准仍能从她那儿寻到一线转机。
可这回是她想错了。只见木双儿脸上漾起一缕笑意,眉眼笑得弯弯如月,不知怎地有些?}人。“喂,笨妹妹,你要还丹,那咱们便给你。”
“只不过…要你自个儿拣出来带走。”
谯楼坪上灼灼发亮,每一枚混沌八卦盘的地砖上放着一只药鼎,统共一千六百八十八只,在跃动的焰光里布成奇诡的阵法。此处是万医谷的丹房,有别于道士们将丹房设于山崖流水边的做法,谷人偏爱于大坪中炼药,承风接露。此时只见天色近暗,天穹黛紫,管丹炉的谷人支着火把,将丹房里外环绕而起,火光连成盘旋的长龙。有人把着各笛吹曲儿,清亮的笛子歌在山野里游荡,拂过纵横分隔的稻田,悠悠地在空谷中散去。
左三娘被领到了谯楼坪上,面前都是或滚沸、或冰凉的铜鼎,鼎中翻滚着丹砂、曾青,冒起腾腾烟气。木双儿踏在木台上,在朦胧的药烟里居高临下地望着她,讥刺似的道:
“看好了,笨三儿。你面前皆是木家的药鼎,我将还丹放在其中一只鼎中,你若是能在太阳落山寻到,我们便让你带走。”
一轮红日已逼近山头,仅在天边留下一片如血残霞,兴许再过几炷香的时候便会完全落入暗海之中。
三娘心急火燎地瞥了天际一眼,心里愈发焦灼,抬头嚷道:“姊姊,你不是蒙我的罢?离入夜时候不远了,一千余个铜鼎我如何找得过来?”
木双儿笑道:“你放心,还丹水火不侵,即便再炼一会儿也炼不坏。正是因为这事难办,所以才要你试试你的狗屎运。还丹这末宝贵的物事,怎能让你轻易拿到?”
要辨出这千余只铜鼎中炼的丹药是否为还丹,不仅需用水海降了温,把丹从神室中取出,更要细察其中用料,所需时候更不止一时半点。左三娘望着这千余只铜鼎,兴许是水汽蒙上了两眼,只觉满目光景沉沉欲坠,简直要喘不上气来。一千六百八十八个!要找到其中炼着还丹的一只,究竟要花费多少心力?
谷人们围在坪边,摆着小竹凳儿笑嘻嘻地望着她。有的谷人一面闲聊时,一面拨着郭各依斯的琴弦,为进月堂而习练。有的百无聊赖地在溪边翻石子儿,捉小螃蟹耍玩。他们七嘴八舌道:“找找呗,三儿。”
“三儿真是胆大,一回来便向鸭公讨还丹。不过嘛,找到了这丹丸就归你,找不到就别怪咱们咯。”谷人们闹哄哄地朝她笑了一阵,又一哄而散,自顾自地往林中耍乐去了。
这些本是守丹炉的谷人,此时都像是不把左三娘放在眼中,自顾自地闲谈交欢。木叶声空灵澄净,飘进左三娘耳中时却不知怎地化作拨乱心弦的杂音。她手足无措地站在炽热滚烫的铜鼎间,孤伶伶地一人。
猝然间,一股剧烈的怆然之感狠狠撞涌进心房,让左三娘浑身为之一颤。她猛地想起自己回谷来的本意,她要找到还丹,要回去救金乌。她想起金乌在月光下虚弱地、微笑着看向她的脸庞,碧瞳黯淡而涣散,仿佛早已看清自己的末路一般坦然。
左三娘跳了起来,扑到最近的一只铜鼎上,手忙脚乱地放出水气,用湿棉包住两手,将丹药用长夹取出。她取了只小银刀,在瓷盘上仔细剖开,却大失所望,里头是?I鳍,冒着股若有若无的腥气。她再取了几颗丹丸,可都不过是清风藤、醉鱼草一类的寻常物事。
日头一点点地落了下去,火光愈来愈亮,天色也愈发黯淡。左三娘心急如焚,手上不小心撞了许多水泡,发红痛辣。眼前仍如迷阵般摆着许多铜鼎,辨不清东西南北。她重复着开鼎、取丹、剖药的举动,不厌其烦地抹着汗水嗅闻丹丸的气味。
铜鼎,铜鼎,铜鼎。满眼都是泛着辉光的铜鼎!盘龙纹在她眼帘中渐渐蠕动扭曲。左三娘头晕目眩,一股恐惧感忽而涌上心头,她仿佛要在这奇诡的鼎阵中消磨余生,低矮的鼎炉化作高耸的城墙,而她在其中漫无目的奔走磕撞。水汽弥漫,将谷人的面容遮起,若有若无的笑声从旁处飘来,仿佛在嘲弄着一无所获的她。
她惊恐地数次仰首瞥向天际,如墨的夜色开始侵染山谷。日头只在山尖儿上留着一线金边,仿佛一抹薄云就能将它吞噬殆尽。
不知埋头忙碌了多久,她只知道自己被药烟熏得两眼热痛,身子疲累而神魂疲竭,宛若行尸走肉一般无谓地在沙池里翻搅,试图找到一枚金粒。兴许还丹就在下一个药鼎中,左三娘惶乱地安慰自己,却缕缕受挫,一颗心早已沉到谷底。
木双儿在木台上晃着小脚丫,从头至尾都在饶有兴味地看着她,像在看因被水流冲散而惊惶的蝼蚁。左三娘茫然无措,在铜鼎间奔波忙碌,细汗布满光洁的额头。她是那么拼命地想要找到那枚能挽救人性命的还丹,仿佛将那小小的身躯中一辈子的蛮劲儿都放泄了出来。
可她并不会知晓,这一千六百八十八只药鼎中,并没有放着还丹。
“真蠢啊,傻妹妹。”木双儿撑着下巴,慵懒地望着那个心焦忙乱的身影。她眨巴着眼望了一会,怔怔地呢喃道,“姊姊也骗过你这么多回了,怎么就不长记性呢?怎么还会信我呢?”
她的妹妹又笨又容易钻牛角尖儿,平白地就信了自己的提议。木双儿将她带到丹房,就是想磨灭她的最后一丝希望。木家从一开始便不想将还丹交予她,左三娘注定要空手而归。木鸭公和枫荷梨早看穿了她的恶劣心思,却也由着她去诓骗左三娘,因为还丹着实是件宝贝物事,不应去救个与万医谷无甚缘分的人。
木双儿的目光落到了左三娘的两手上,再见时她的手指依然嫩白细腻,看来这些年未干过什么粗活,但这双手此时却满是烫红的水泡。三娘眼里噙着泪花,锲而不舍地在药鼎中翻弄,挟出一粒粒丹丸,一对眼在火光里潋滟莹亮,看着愈发教人垂怜。
但时候到了,木双儿默然地望向天边。日头已沉坠入山间,茫茫密林与青灰瓦仿佛被黑纱幔子笼上,再看不真切。她吁了一口气,站起身来。木台上搭着个架子,悬着只杉木大鼓,木双儿也未拾起鼓槌,而是用力地在鼓面上踹了几通。
鼓声如轰雷般闷沉作响,倏时惊起一林飞鸟,鸟翅杂乱地扑啦闪动,漆黑的影子又融化在夜色里。左三娘惊得抬起脸来,她满脸泪痕,震惊地望向木双儿,颤抖着唇一言不发。
女孩儿冷酷地对她笑道:“时候到了。你没找到还丹。三儿,放弃吧。”
谯楼坪上静静的,只听得见炭火燃烧时的迸裂焦滋声响。左三娘只觉自己的心跳声响得更甚,每一下都拽着胸口,仿佛要把自己往泥潭里拉。她觉得难以置信,颤声问道:“你说……什么?”
她翻开了两百一十七个铜鼎,从其中取出丹药一一剖开,可都没找到自己想要的那枚能救人性命的还丹。时间太紧,铜鼎又如此之多,她几乎要将两腿迈断,都寻不到她要找的那个药鼎。
一刹间,眼前昏黑朦胧。左三娘的身子摇摇欲坠,她拼命而惶乱地摇头,再度将希冀的目光投向木双儿,恳求似的发问。“姊姊,你方才说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