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0章(1 / 1)

求侠 王小元玉乙未 3955 字 7个月前

三人沿着游廊缓步前行,木梯边聚着群花枝招展的艳丽美人,皆是醉春园里歌伎花娘。歌伎们先是笑盈盈地扑着障扇说笑,咬耳朵时马面裙水波似的轻漾,从扇隙里能瞥见她们白皙如玉而带着霞云的面颊。她们本是有说有笑的,可那三人一踱步过来,便倏地将脸冷下,露出原本的模样儿来。

金乌走过去,地上便刷喇喇的跪倒了一片人。歌伎们垂首下跪,纱衣缎裙滑在石砖上,像铺开了争奇斗艳的花儿。她们收敛了原本对恩客的依顺模样,冰冷得如同一把把利剑,异口同声道:“少楼主,这边请。”

廊下拎茶壶的杂役、端水的小厮儿,也都恭顺地颔首。阑干边的花牌姑娘、红清倌人,巡逛的龟奴、鸨母,不知何时乌压压地聚起,伫立在廊边。三人走过去,他们便默然地让开一条道,每人的眼都漆黑如浊潭,带着候天楼刺客应有的戾气,且最终都将目光落在金乌身上。

王太将脑袋使劲转了一圈,奇道:“都是咱们的人?”他手里握着些土部的人,都是当初一同流落入候天楼的恶人沟的山鬼,这些年来也策反了些人来用。可木部的人却比他想得要多,不由得教他啧啧称奇。

木十一淡淡道:“木部早在醉春园布下生间细作,南派的红烛夫人首肯能助少楼主一臂之力,因而木部得以在此处落脚。”

醉春园是南北东西皆有的,木部之人也散落在各处潜藏着,只是有回险些教人发觉。王小元进过园里瞎晃过一回,那时隐隐察觉园中人人都带着煞气,所幸后来给蒙混了过去。

“看来是要叫你同他们都见过面,说些话儿,免得他们心里七上八下没个底的。”王太悄悄戳金乌胳膊,“也不是谁都拜见过你尊荣的,谁都想见黑衣罗刹一面。毕竟你往时是个臭名昭著的大恶人,如今又是咱们用来对付左不正的好法宝。”

三人像是被簇拥着一般行入厅堂,迎面便是两张大匾,可惜被墨抹黑了字儿。八仙桌旁置着几张圈椅,桌上放着只青瓷小缸,盛满了水,还有只小木盒。三足香几上的小铜炉里点着甘松香,袅袅烟气环绕着镜屏后密麻的人头。醉春园中的人都聚在此处,颔首低眉,像在看自己的脚尖,又像是在威慑之下不敢抬头。

厅堂里有些昏暗,潜藏着的刺客们如今从暗处现出身形来,遮着从门里透来的日光。粉尘在光里灼灼发亮,三人像被汹涌的海潮包裹,众人呼吸声连成一片,连地面都仿佛在微微撼动。无人说话,却无一人不在将视线投向金乌,一时间鸦雀无声,死寂弥漫充塞了厅堂。

金乌深吸一口气,他等待这日已有两年,兴许更久。在候天楼时,他心中日日泣血,在苦海里徜徉;回到嘉定后也不曾闲着,给外人作出一副游手好闲的纨绔模样,实则在背地里搭针引线,织罗已久。

他要将候天楼覆灭,连带自己一起。兴许他与王太都是在利用彼此,他从未问过王太要倾覆候天楼的目的,兴许也有一段教人恸泣的往事。金乌自己倒未想得太多,他早已与候天楼结下血海之仇,另一半儿的心思倒是放在王小元身上,那个呆瓜曾在他身边为天山门的事儿嚎啕大哭一场。

金乌的目光移向桌上的抽板木盒,拉开铜环把手时,只见里面盛放着一张铜面。铜面用黑绸垫着,还被仔细地擦磨了一番,只是眼下被划了一记,留了道刻痕。王小元那呆瓜的褡裢丢在天府的房里没看好,让木部的刺客取了回来,这才又归回到他手上。

他微微颤抖着手,将罗刹铜面拾起,缓缓盖在脸上。

这张铜面伴他过了十年,他也顶着罗刹鬼面被人鄙唾了十年。只要有这张铜面在,无人看得清他面上的喜怒哀愁,只会将他当作一只无情恶鬼,候天楼的一把饮血利刃。

王太拍拍他的肩,难得地沉下眉头,半晌只道。“恭喜回来。”

刺客们的沉静而漆黑的眼里似是有微弱火苗曳动。金乌读得懂他们的心思,有人眼里含着在长久禁锢之下终得挣脱的喜色,有人是出于报左三娘之恩的忠心,有人则怨忿于颜九变所为。但不论居心为何,他们如今都化作能供自己驱使的刀刃,能与他同心合力,搅动候天楼这数十年未变的浑池。他将与王太一起,将候天楼斩个支离破碎。

供桌旁贴墙矗着个落兵架子,金乌从上面抓起一柄龙螭镂金剑,倏地一声拔剑出鞘,高高举起。剑身白如霜雪,灼似电光,将众人映亮。他本该是一个夜行幽鬼,不应如众星拱辰般地立在此处,但如今人人都拿敬畏的眼神望着他,将这恶鬼推往高处。

刺客们的声音仿若化作恢弘的曲乐,在梁木间逡巡回荡,嗡嗡震着耳膜与心头。他们齐声道:“――恭迎少楼主!”

微弱的日光里,薄尘金鳞似的跃动。罗刹鬼持剑立于众人之中,影子斜斜地流淌到壁上,留下一片厚重的阴影。他青面獠牙,双目??忽如灯,手中剑刃寒光凛冽,煞气腾腾,直将此处绘成一幅地狱似的光景。

金乌微微闭眼,耳边众人如雷鸣般的喝声仿佛倏然远去,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沧凉。从此往后他又该拾回以往的模样,既无所不有,又一无所有。

他低声道,声音淹没在鼎沸的呼声里。

“…我回来了。”

――【卷五 目迷五色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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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完结这一卷啦!写上一卷的时候压力已经很大了,没想到这一卷更加…(T ^ T)总而言之是非常难产的一卷!全文的篇幅是8卷,这是一开始就计划好的,算是在循序渐进叭……

总而言之这是很迷茫的一卷,也是一个比较大的过渡章节。总体来说设置的点比较少,写得也仓促,也许不是太有趣…尽管如此俺还是写到脱水干瘪了orz

所以下一卷开始俺要好好做人,会绞尽脑汁努力写的!非常感谢看到这里的小伙伴啦~

第210章 (一)返朴无名(上)

【卷六 阳六数艰】

天山崖。

此处时常飘着芦花似的洁白飞雪,雪一下便是去了大半月。从石洞里往外张望,天地里雪雾迷蒙,唯有黄昏时雪色微微消霁,展开一面犹如丝绸般粼粼柔动的湖面来。波光往远方延展,与起伏的山峦相吻,褐黑的层叠山石后被夕阳镀得金红的山头熠熠生辉,犹如梦中幻景。

他时常呆望着那座山头,痴想自己如白鸷般胁生两翅,迎着朔风舒展臂膀,从这净荡山崖飞走。但这乃是痴心妄想,山下有蛰伏的猪熊,南山沟谷里的村民有时上山若不慎踩到了向阳的枯树洞里,会被惊醒的熊咬毙。亦有逡巡的雪狼,毛皮在日光里危险地烁烁发光,结着伴将猎物撕扯出一地血花。外头很危险,而他太弱了,只有被生吞活剥的份。

师父有时会在岩洞里行内斋长坐,凝望玉白刀明镜的刀身,一坐便是一整日。出去练刀的时候却少,他听说已至大成之境后,外功再如何磨砺都难有长进,内气倒为修习之先。她每回出去,都是为了将雪狼赶回树洞中,把巨熊逼回山坡上的石洞里,免得村里人被这些畜生咬得肚破肠流。有时风雪大盛,外头寸步难行,上不得崖练刀,她则会在岩洞里生起火盆,摸着他的脑袋,像抱着襁褓孩儿般慈爱地凝视着他,在炭块咯吱燃烧的声音里悠扬地说着些古旧的事儿。

这一日风狂雪骤,朔风在岩洞外猛烈咆哮,频频撞撼着石壁。两人在火盆边依偎坐着,他被油鞣过的狼皮裹着,只露出个脑袋,活像只大肉粽子,师父柔声与他叙说着往事。

“…我在山顶上练刀,远远地瞥见雪原里爬来几个人,昆蜉似的,一点一点地、手脚并用地爬着。我觉得好奇,这地儿很冷,连熊罴都不敢踏入一步,可他们怎么就来了呢?”师父一下下地摩挲着他的头顶,清丽的面庞上显出天真的疑色,犹如女孩儿一般朝他发问。

他的师父虽说刀法冠绝天下,却长年在天山崖上与世人隔绝,心智如豆蔻少女般纯洁无瑕。

他好奇发问:“那些人是谁?”

“不知,其余人死了,只余一个男人。他皮肤赤黑,有对漂亮水汪的眼,说是从南边的顶天大山来的。”师父眨着眼,低头问他,“这里是北边,那儿是不是很远,要走多久才能到?”

“很远很远。我也是从顶天大山来的,两只脚走断了都到不了,得坐一个月的马车才成。”他托着腮帮子道,心里不禁生出几分新奇。从南海到天山的人不多,那男人听来像是自己同乡。

师父问:“马车是什么?是坐马车快,还是走路快?”他无奈道:“自然是马车快些,有两只大轮子,用马拉着,人能坐在里头,不费力便能行千里。”

“像是妖法。”师父轻快地笑起来了,她努力地想要在脑海里编织出马车的模样,可总归是一场徒劳。“那个男人,说他叫王太,是在边军里充作数的军士。咦,说来是否与你同姓?你们认识么?”

他怔愣了一下,艰难地摇摇头。“姓王的人多着呢,每个地随手一抓便是许多个。”

“那是快十年前的事儿了,回想起来真如昨日一般。刚被我在雪原里发觉时浑身冻得乌青,人也同死了一般,气息全无。我把他搬进天阶下的棚子里,烧了些热汤给他擦过手脚,再灌了些姜茶,守了几夜后不知怎地又鼻翼翕动了,过几日便恢复了神志。你猜他一睁眼见了我,说的是何话?”师父想起那时的光景,禁不住噗嗤一笑,显露出如花笑靥。“他说:‘这儿是天宫么,怎么有个白衣仙子候着我?’”

“我道:‘此处是天山。’他却摇头:‘我一定已死了,却蒙得七裳仙子照拂。仙子仁心,不忍教我伤心落泪,这才撒谎骗我。’”

师父说起这话时两眼如脉脉秋水,说不出的柔情暖意,仿佛漫天风雪皆要融消在她眼里。

他听了前面那些话,将手垫在脑后笑嘻嘻地道:“后面的故事我知道的,师父以前讲过几回。他伤愈后感激你,常瞒着长老攀上天阶,摸进梅花林里等着你,一等便是几日,冻到手足发僵也要候到你同他见面。每回都会在山下买些小泥偶、布牛儿来逗弄你。”

一声叹息伴着白气消散在空里,师父缓缓摇头,带着丝几不可察的悲伤道:“他自由自在,何处都可去,可我却不能出天山一步。是我拖累了他,天山锁着我一人便够了,怎能再锁着…他。”

话尾轻弱,倏时消散在风里。他盯着师父犹如白玉雕琢似的侧脸,那一对美目在日光中澄澈晶莹,泫然欲泣。兴许有一日那人再不来了,这天山崖上的风雪日复一日的寂寥,而独留师父在此空守寒风。他不禁心里有些遗憾,甚而对那叫王太的男人忿忿然起来,为何甘愿做了缩头乌龟,将来天山的机会留给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