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窦油然而生,王小元总觉得古怪,小间里仅有老医士与孙大夫二人,可为何不先给他家少爷治病,倒喊了个后来的跋扈子弟入内?那姓陶的公子哥儿入内过了些时候,他犹豫半晌,还是蹑手蹑脚地随了过去。
小仆役猫着身子,趴在布帘缝隙里,偷瞧着里面的光景。只见老医士与孙大夫已在榻上摆开条软绒巾,将铁盒中的毫针用沸水煮了拭过针尖。金乌仰面躺着,依然是一副昏迷不省的模样。那公子哥儿一入内,俩小僮便给他拉上张圈椅,铺上软垫,舒舒服服地伺候着。
老医士背着手微笑道:“陶公子,方才我同孙先生谈过一番,您这金尾树奎的毒着实如麻综乱,恐怕寻常法子解不得。”
陶公子先愣了一愣,“解不得?”他呆了片刻,又钝钝地问:“真解不得?”沉默了一会儿,他猛地跳起来,抓着胳膊凸着两眼道,“孙大夫,你不是号称成邑第一妙手么,区区一条长虫的毒都了结不得,我爹拨你的银两都打了水漂么!这医馆还有什么颜面开在成邑街上?”
老医士笑道,“陶公子稍安勿躁,自然是想到了解您毒的法子。”说着便抓起金乌的手腕,拈起一枚毫针抵在腕口,“陶公子,正巧今日我等收治了个哈茨路人,此人脉象虚浮,又身负奇毒重伤,还吊着一口气,正恰能借毫针法将您身上那金尾树奎的毒引入他身中。”
陶公子赶忙捋袖伸膊:“赶紧的赶紧的。你俩先救我,我才有条命听你二位慢慢道妙手回春的能耐。”
孙大夫闭目长叹:“想不到为保这医馆名声,竟要害一人来救一人,又何曾称得上‘仁心仁术’?”
陶公子撇嘴,指着昏睡的金乌道:“?悖?老孙头,你想错了。我不但是人,还是人上人,他非但不是人,还只是条为害中原的蒙兀儿狗,你这‘害一人救一人’值得。”但见孙大夫眉关紧锁,频频摇头,却已伸手拈起毫针。陶公子见了那尖利毫针,浑身先抖瑟了一轮,可目光游移逡巡到金乌惨白的面容上时,他却忽地眉头一跳,忽问道:
“两位老大夫,还有救我的其他的法子么?”
老医士笑道:“有倒是有,可这金尾树奎毒甚为繁复,下药时免不得药性相冲,恐怕会教陶公子您废去一二只手脚,坏几个脑袋。”
陶公子哆嗦着摇头:“那算了罢。”他转头望向不省人事的金乌,伸手扳过他面颊仔细打量了一番,一面思忖一面道,“这哈茨路人生得倒挺好看,比兄长买的几位高丽奴都长得干净,拿来做药人可惜了。只是我总觉得这面相似曾相识,不知在哪儿见过……”
孙大夫已拈起毫针,缓缓向金乌腕中刺去。这毫针本是入体则软的,不知为何针尖刺入肌肤时金乌却猛地挣了一下,像鱼儿摆尾似的猛颤。孙大夫与老医士吃了一惊,霎时间扑上前去按着他手脚。王小元在帘子缝隙里瞥见金乌眉头紧皱,似在昏睡中极为痛苦,攥拳的手上突起青筋,似在随着微弱的心跳缓缓搏动。金乌气喘频频,口里发出断续的呜咽声。
刹那间似有一根细弦于头脑中崩断,王小元疯也似的扯开帘子,扑上前去,一把扭住两位郎中的后襟。他两手一旋,倏时发力,立马便将两名老者甩开,砸在药罐子堆里。此时仿若一切清规礼法皆被抛之九霄云外,王小元使劲儿捉住陶公子的脖颈,两眼里现出鲜红血丝,喝道:
“…不许碰他!”
陶公子被掐得懵了头,又被摔进罐儿堆里,大骂:“耳屎糊眼的,谁家的村驴崽子啊!”
王小元抿着嘴没说话,他知道这儿没人想帮他,没人愿意救一个病入膏肓的人。兴许这些人并不奇怪,只有他是怪的,蒙兀儿人在这儿人人喊打,恨不得诛之为后快,他知道金乌撑着旁人的白眼活到如今着实不容易,可没想到这世道根本就没想让他活。
王小元垂着头,飞快地用大氅盖住金乌头脸,把他重新背起,逃也似的撒腿奔回篷车上。陶家公子的伴当泄洪般地涌进街里,到处尽是杂乱的嚷声。王小元挥着红缨鞭子吆喝,总算驱车从医馆前逃开,奔向微暗的四野。
接下来的半日里他饱尝辛酸,哪处的医馆与病坊皆不愿收他家少爷。不是觉得无药可救,死在堂里不吉利,便是拿斜眼瞧蒙兀儿人,觉得不应救条贱命。最好的一次是王小元讨到了只水炉,将天府疾馆的吴郎中给的药包里余下的一半儿的药全煎了,给金乌服下。金乌昏睡得安稳了些,眉宇间的痛苦之色渐渐消褪,可依然苍白而羸弱,仿佛随时都会撒手人寰。
王小元给他理了理发丝,盖紧了大氅,却瞥见他紧紧攥着拳,攥得指节发白凸起。王小元忽而想起方才在医馆里时金乌便是紧握着拳,便努力按着他虎口,一点点把手指扳开。
只见金乌的手心里躺着一枚铜钱,边缘都磨得光滑可鉴,看不出字样。王小元眉头微微一提,他可不知道金乌什么时候将一枚铜钱握在了手心里,还攥得如此之紧,仿若将性命身家押在了这一枚小小的铜钱上面。但是一刹间,他似遭五雷轰顶。他似乎明白了事实的真相。
篷车在黛色的天野里悠悠地停下。王小元拉紧缰绳,从前室里跳下来,塞好车轫,钻进车篷里。他弯下身来摸了摸金乌的额,还略略的有些滚烫,手脚却冰凉得吓人。他俩沉默地紧挨在一起,王小元望向窗外如海潮般波散开的薄云,如小小的鸡卵般被山影托起来的夕阳,悄然地握紧了金乌的手。
“少爷,少爷…你醒着么……”王小元轻声唤道。
王小元喃喃道,“我去了很多地方,可没人愿意帮咱们一把。真是古怪啊,我听了你的话,自去天山门后一直在救人,有千万如云的人挤攘着想要我来救。可如今我想有人能拉我一把,却连半个人影都寻不见了。”
“你会不会怪我?”王小元转头看他,眼里噙着泪花。金乌靠着车舆的板壁,微弱地呼吸着,似是已坠入了梦乡,“我要是寻不到人来救你,就这么看着你毒发身亡,你到了阴间会不会怪罪我?”方说完这话,他便用力地在脸上拍了几个巴掌咒这话不吉利。
他想,若是金乌醒着的话,定会露出那副最拿手的讥讽神色,抱着手冷嘲热讽似的望着他,说一段阴阳怪气的话儿。
像:“自然如此,王小元,你向来都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连个大夫都寻不见,果真是个废物!”如此这般。可如今他快连金乌都见不着了,十年来他俩都没真正碰一回面,说一番交心话儿,而是在猜疑与争斗里耗去了不少时光。
呼吸声犹如细线,颤颤地在死寂的车舆里绵延。
王小元呆坐了片刻,最后深深地将脑袋埋入手掌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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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周完结这一卷耶耶耶!金乌是只有这卷才病弱的(*???*)是限定版!(bushi
第199章 (四十六)世无一处乡
晨风挟着炊烟袅袅飘升,微凉中裹着一丝暖热面香,赤里街头上走贩渐多,熙熙攘攘地如蚁列行进。河边的棚户外站着几个洒扫的妇人,正握着瓢子往石地上泼水,白亮的水珠飞溅开来,在青砖上绽开如花儿般的深色印痕。
王小元把马车停在间七间大小的药铺子前,到车舆里替金乌掖好身上盖着的大氅,从荷包里摸出些碎银,转身跳下杌子,跑入药铺子里。吴郎中给的药大半在昨日煎完了,索性纸包上还写着些药名,他得再添些备着。
铺子里的伙计看了纸包上的方子,替他从柜里抓药研粉折腾了好半日,王小元不经意间往门外晃了一眼,只见绶鸟楠木??子外似是闪过两个人影,在车舆边停了片刻。那两人似是有些古怪,虽一身粗布麻衫,却长缰驾着两匹好马。王小元眼目昏花,却先起了疑心,赶忙拾掇了手边的药包火急火燎地踏出门楹。
“谁?”
接连喊了几声,皆不见动静。王小元满心疑窦,手先搭上了腰间用布条缠着的刀柄,往车边转了两圈。可唯有帷裳轻动,布帘在风里漾起了细小的漪纹,王小元才将布帘往车舆里塞了一塞,转头却听见药铺子里有伙计在唤他。
“客人,您那粉碾成了,我替您用桑皮纸裹着,成么?”
“…成!”王小元草草应了一声,再撇了一眼,只见街头人来人往,皆是些袄衫麻裤的走贩,正挥汗吆喝招呼着经行的人,遂勉强压下心头疑惑,回身往铺子里跑去。
吴郎中开的方子古怪,看着虽是些常用的草药,配的量却都不循常规。不过先前给金乌饮了几次,倒是止了吐血之症,因而倒也信得过来。伙计拿白线缠了几圈儿,把桑纸包递到王小元手里,带着惊色道:“这药性看着挺猛,还要磨粉么?兴许会伤了肠胃,还是冲汤剂的好。”
王小元犹豫笑道:“我也是照着大夫的方子来,权且用着。多谢了。”
他揣着药包子出了药铺门。纸包沉甸甸的,王小元想了一想,还是决定先把纸包放在车舆里的藤椅上,于是便踩着杌扎掀了帷裳钻进里面。
可方一钻进车舆内,马车竟开始微晃。前室里隐隐传来“?O、?O”的喝令声,同时只听得几声柳条脆响,竟是有人抽着马驱车而行!颠簸之下王小元一头磕在棚子上,撞得眼冒金星,回过神来时赶忙手忙脚乱地滚进车舆里。
还未等他细想究竟是谁偷摸着钻进了前室里,便听得一个和缓却不失讥嘲之意的声音笑道:
“…别来无恙,金小元。”
王小元猛地抬头,手脚却已然冰凉微汗,不可抑止地发起颤来。他先瞥见了车板上踏着只布锦乌靴,另一只脚轻薄地翘着,藤椅上正坐着个人,一身金珠坠领芙蓉锦衣,两眼笑得犹如弯弯的月牙,正微笑着望着他。
这人生得与金乌一模一样,哪儿都相像,独有两只眼透着阴寒的光。王小元猝然震惊之下扫了一眼车舆内,空荡荡的,似是只有他俩。
一刹间似有霜雪降顶,先将心凉了半边。这人微笑着转着手里握着的琉璃小盏,微抬起下巴示意他。“坐。”
过了好一会儿,王小元才警戒地爬起身来,在那人对面缓缓坐下。车舆仍在摇晃,他俩沉凝地对视着,隐约听得柳条使劲抽在马皮上的声响,有人正坐在前室里赶车,一路似是撞翻了不少棚铺子,生菜色的陶罐子、盘儿碟儿被摔成齑粉,还遭来了被马蹄撞得浑身淤肿的行贩的闹哄哄的叱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