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山门,这三个字仿佛已镌在心底,却又仿若蒙尘披纱,随着头上传来的崩裂似的剧痛渐渐消逝于脑海中。他不知自己为何难过,却心痛于那些仿若只存在于话文中的遥远的人。
人群来了又去,聚而复散。草履与布鞋在眼前交错晃动,也不知过了多久,忽而有人停在了他跟前。
来人伸脚踢了踢他,不客气地道,“方才不是叫你过会到西街的药铺子来么,你怎么在这儿猫着?”
那沙哑的嗓音甫一入耳,王小元便认出了是谁。他使劲儿地吸了一吸鼻涕,将脑袋用力在臂弯里旋摩着,也没抬头,闷闷地道:“对不住,少爷…”
金乌道:“是,你是对不起我。我发你这么多月钱,倒像是给头懒猪养肥膘。现在给我过来帮把手,三娘拎不得那末多药包。”
他伸手去抓王小元的手腕,想把这如软泥似的瘫软着的小仆役捉起来,却登时蹙起了眉头。
“你患风寒了?”
“风…寒?”王小元昏头昏脑,脑袋耷拉。他只知道方才被人当头来了一闷棍,脑袋瓜子蹭破了皮,流了许多血。“…是什么?”
金乌想起这天山门的呆子是不怕冷的,因而患风寒可算得件稀罕事儿。他从怀里取出素帕,胡乱地在这小仆役脸上擦了一擦,把灰土与血污抹净,方才道:“教你变得呆头呆脑的病。”
当擦到颊边时,金乌顿了片刻,只见泪痕交错,在泥尘遍布的面上格外醒目。他应付似的随意抹了一通,把王小元的胳膊架在肩头,艰难地撑起身子。王小元方才哭了一番,眼里仍盈着水光,烧得彤红的面上满是悲戚与困惑。金乌扶着他站起身来,带着他缓慢地挪着步子,一相一味发作后金乌体力便大不如前,只得带着他艰难地在雪里跋涉。
“蠢人,病了也不知道和我说一声。”金乌翻着白眼,在他耳边骂道,“还要劳烦我带你回车上歇息…蠢透了!”
他先前才因毒发而昏睡了一回,好不容易转醒,在药铺子前等了半日都不见人影。现在还得把这碍手碍脚的小仆役揪回去,真可谓操碎了心。
“对不住……”王小元难得老实地道歉。
时至日中,一轮白日高悬于顶,青砖黛瓦上的积雪化开了些,正泛着恬淡金光。四周人影稀稀落落,大多都躲回屋中拨炭火盆歇息,只余一道冷清寂静的窄巷。
金乌一面撑着他的胳膊扶着他走,一面只觉王小元额头滚烫如火烧,又忽而间听得他轻声呢喃道:
“少爷…我在酒肆里待了一会儿,听到说书先生在说天山门的不是,听着的人却在嘲弄那不幸毙命的弟子……”他一面说,瘀肿的眼眶里又盈出泪水来,“我听不得他们胡编滥造,为何本是教人痛惜的事,到他们口中便天翻地覆似的变了一趟?”
“…江湖传闻皆不可信。”金乌眼神黯了片刻,平淡地道。
“王小元,这世上总会有人给旁人安个虚名,谁都逃不过。要把黑白颠倒,清浊错置,是再简单不过的事儿了。但是旁人说错也就罢了,你也要顺着他们的话活错么?要有哪一日他们指你作怙恶不悛的魔头,你也要活成那副模样?”
两行清泪顺着面颊淌下,王小元烧得神志不清,眼前五色昏花,却犹如婴孩般啜泣哽咽,泪如泉涌。
“我在后悔,少爷……”王小元垂着脑袋,挨在金乌颈边,随着抽泣一下下颤动。
天山门门生们染血的身影在眼前飘忽闪动,王小元几近崩溃似的哭道。“我什么也做不到…只能看着他们赴死,是我无能,我什么也做不到!”
金乌漠然地望着他,看着这小仆役悲恸却又困惑地潸然泪下,看他在迷茫与痛苦间挠破了自己的面颊。昔日的玉求瑕只残余了一丝纠葛的心绪在他心里,如今却教他苦痛难当。
王小元的声音渐渐低弱,他颤着眼睫,目光落在雪片融化的晶棱上。“哪怕是替他们正名…教他们泉下安宁……都做不到。”
“睡罢。”金乌扶着他的胳臂,淡淡道,“别想了,你总会忘记的。眼一闭一睁,日子就过去了。难过的事也是如此,总会忘却的。什么都不记得为好。”
昏昏噩噩间,王小元想起溪河边的卵石,光滑圆溜,在溪水日复一日的冲淌间磨平了棱角。
“可是我……”兴许是头上的伤口在作怪,困意如潮水般席卷了脑海,王小元喃喃道,“我不想忘记。总觉得我似是忘了许多事,要是再不记得…我便不再是我了。”
金乌扶着他一面走,他便一面开始胡言乱语。“我不要不记得…”
“不想让他们…让长老、师姐,还有师弟师妹们被唾骂……我想救他们。”
这时王小元嘴唇微翕,第一次吐出了饱含痛意的言语,含着连玉女心法都无法静息的汹涌之情。
“…我……恨候天楼。”
金乌的脚步顿了一下,他感到王小元的泪水淌到了肩上,在寒冬里带着炽烈而灼热的情感,仿佛要将肌肤烫伤。
纠葛之情在心中交错蔓延,在身为玉白刀客之前,他仍是恶人沟里出来的小混子王小元。他知道本不该心怀憎恶,本该如义娘般对天下怀有慈心。
王小元迷茫而痛苦地眨起了眼,呢喃道,“但我不能杀人……杀了人便会污了玉白刀,乱了心法,护不得旁人。但若不杀人,又会被候天楼所杀……”他猛地揪紧了衣袖,焦乱地攥着。“我、我该如何是好……”
两人在竹索桥边停下,贾人行贩手里提着铛琅,缓慢地曳着步子从他俩身边经过。惊闺声清脆嘹亮,仿若一下下猛撞着心房,与怦怦心声融为一体。金乌停下了脚步,把头别过去看王小元,他俩紧挨着,正巧能看见王小元无措而泛红的眼,睫毛微颤,似是随时要昏睡过去一般。
金乌道:“这就是…你的愿望么。”他顿了一下,问道,“你想让候天楼…覆灭?”
“嗯。”王小元犹豫半晌,含混地点了点头。这一点头,仿佛肩上的千钧重负轰然卸下。他又旋即摇头,从心里挤出一句苦涩的狡辩的言语,“不对…我只是想……不再让其余人重蹈覆辙。”
漫空里玉尘飞舞,将天地染作一片洁白。萧冷寒风自身边盘旋呜咽而过,仿若在远方汇成更幽深的怨泣之声。王小元痴痴地望着远处,往天山的方向极目远眺,但那儿只有几丝苍冷的薄云,静荡荡的空阔一片。他所记不起来的是,那儿曾是他不愿去往的归所,如今却已再难有他的一片立锥之地。
金乌默然不语,他想起了在丰元的那个夜晚。他与玉求瑕在滋水河上泊舟,玉求瑕那时握着他的手,饱含着笑意对他说自己是他的刀。所以大抵无论他有何种愿望,那呆瓜总会拼尽粉身碎骨的气力也要替他实现。可他也是一样的,若是那呆小子有何渴求之事,他也会竭尽心力而为。
“真算得个棘手的心愿,和在嘉定重买个宅子相比,简直难如登天。”金乌拽着他又迈开步子,一边叹着气,一边道,“不过嘛,你是总偷溜去听话文的,也该听过南派的那位红烛夫人的一句话。”
“什么话?”
小仆役勉强抬起沉重的头颅,在眯细的眼缝里窥见金乌微微笑着的侧脸。这人长得凶戾,可只消唇角一勾,便又如春来冰释,寒雪消融。
金乌道:“她说,‘刺客这行当是和娼|妓一样的,只不过一个卖情,一个卖命。’不过我倒觉得连这点也无甚分别。”
王小元瞥见金乌在袖里摸了摸,忽而抬起一只手,日光一照,指缝里似是闪动着璀璨的光芒。混沌间他隐约认出金乌指间里似是夹着只剔透的小物件,像极了生辰宴上他送给金乌、又被立时丢入池里的那只琉璃花儿。只是不知为何那本该丢失在庭中的物件,此时竟到了他这主子的手上。
金乌抛着琉璃花儿,在空里划出一道晶亮的弧线。“你给了我这玩意儿,算是出了银两费,我就当你买了个得偿所愿。有什么心愿,我倒是可以给你实现。”
“你杀不得人,这无甚紧要…”金乌一下握住了琉璃花,幽暗的眼里似是隐隐现出锋芒,他低声道。
“我可以…替你来杀。”
头脑昏眩得更甚,王小元顶着嗡嗡的耳鸣,懵头懵脑地望着他,只觉不可思议。他不过随口一言,虽说在悲恸之下只愿候天楼覆灭,可心里本觉得不会成真。但这向来对他尖酸的主子却应允他,要替他把这心愿了结。一刹间心口如有百味杂陈,鲸波汹涌。
他家少爷拈着那只琉璃花,翻来覆去地细看了一番,又状似随意地塞回怀里。有雪屑落在发上眉梢,晶莹发亮,像细小的星光。
“哪怕是候天楼覆灭…这种心愿也能实现么?”王小元呆呆问道。哪怕是他的义娘、集四长老之力都无法夸下如此海口,他这主子却如轻描淡写一般平平叙来。
“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