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慵懒少年对着只在尸躯里探出的巨虫,默然无言地打量了半晌,只听他道:
“可惜了。”
丹烙见他掌威之甚,又顾忌他天下第七的名头,看着狂妄,实则谨慎地问道:“什么可惜?”
迷阵子呆呆地望着白云子那朽坏的身躯,道:
“我这徒儿本就是个心浮气盛之人,若是往日,他怎肯乖乖给我烧水煎茶吃?唉,他虽然无甚根骨,头脑也不灵通,可你杀了他,便是欠了我这作师祖的一条命。”
原来他早有防备,只不过先前一直装着大睡不醒。
“何时杀的他?”迷阵子眯着眼望向那巨虫,白云子的身躯朽坏多时,如今似泥沙般散开,泄在地里。听闻自家徒弟死讯,这叫迷阵子的少年无甚表情。
丹烙的笑声自巨虫口里传来:“已有月余。”
“何处?”
“那日他在浚府河上的游船,我装了一画艇的女人与黑火末往那船上撞。他掉到水里,要提身往岸上跃,殊不知我在河中放了百来只水马蛊,桥洞里布了毒蚂螂,任他走到哪儿都逃不掉。”
迷阵子只是静静地听着他的言语,目光困顿却澄净,看不出悲喜。
“如今老朽万事具备,只缺你把命奉来!”
丹烙狂笑不止,虫鸣喧杂,犹如海潮涌动。他摆布着白云子的手,自怀中取出香囊,掷在地上。那香是石圆香,最能引虫,转眼间目之所及尽是密麻虫点,如彤云密布,压在洞顶上。
少年长吁了口气,双脚开立,抖腕摆掌。他先前昏沌欲睡,这一立却犹如扎岩青松,挺拔坚劲,头心手脚浑然一体,正所谓攻而蓄势,守则无纰。他作了个“请”的架势,鹤氅翻飞,像轻灵的鸟翼。
“你要杀我,我也要你偿我徒儿性命。”迷阵子道,“来罢。”
丹烙笑道:“在那之前还有一事。”
“何事?”
“老朽每杀一人,便要炼一蛊。”
长虫自白云子破碎的腕节里探出,钻到怀里,勾出几只小瓷瓶来,青花水纹的釉瓶撞在一块儿,铃铛似的清脆作响。丹烙拈着那几只小瓶仔细地点着,如数家珍:“这儿有黑剑角,白浮尘,能要人沾之即亡,四体融断;还有伽破诃罗,一相一味,能教你死去活来,六腑烂成血浆。”
他阴气逼人地发笑,把那小瓶摇来晃去,道:
“…迷阵子仙长,你要选哪只?”
第111章 (二十六)年少意疏狂
迷阵子淡漠地瞧着那巨虫,两眼似幽深暗穴。他的目光在那几只瓷瓶上滞留了一瞬,又飘忽地移开。薄翅虫云嗡鸣声震天的响,在洞壁中层叠回荡,铺天漫野,四面八方尽是耸动的黑雾。丹烙又开始吹那支短各比,尖利的啸声里一股股虫潮翻涌而来,浇注于那鹤氅少年身上。
眼看着将被虫海包围,刹那间,迷阵子身形微动,先是一掌推出,又是轻轻一带,雪白长袖飞舞,如拨浪弄潮般将虫云挥散。
可惜若仅有百十只虫,尚且好应付,迷阵子对着的是万只,甚而逾十万只剧毒的虫蠹,无边无际,前仆后继。尖锐的各比声仍在响,像凄厉的哀鸣,划破洞天清寂。
“江湖榜上第七,不过如此!”
丹烙轻慢地大笑,他运了百只虫笼,事先布在岩洞各处,待时机一到便用乐声唤将出来。群虫嗡然,只消一瞬便吞噬了那少年的身影,他知道在尖獠利刺之下任谁都会变成个血人儿。
可此波未平,一波又起。此时但听得一声快活的轻笑自石笋林后传来:
“…烙家之主,也不过如此。”
巨虫还未及反应过来,倏时间,眼前竟已铺开一道雪白刀光。
这一刀婉若流水,澹澹微波,却又隐有烟海翻倾之势。刹时万虫惊惶四溅,溃散八方,转眼间便被那刀势挥荡一空!先前如翻江倒海,摧城墨云般涌来的可怖虫群只剩一地断肢残翅,余下的虫尸似雨般纷然零落。
丹烙大惊,他辨出持刀人手法娴熟圆融,刀锋里隐现万机,瞧得出非但是个熟手,还是个熟手中的老手。
他浑身一震,喝道:“来者何人?”
从阴影跳出个人影,落在了银霜似的月光底下,一身雪袍刺目的白,正是天山门的窝囊门主玉求瑕。
可谁知那人手里提的不是刀,而是根蔫软的柳条。凭着那柳条竟能使出用刀的劲儿,实在令丹烙吃惊尤甚。那人挠了挠脑袋,吞吞吐吐道:“没…没想好。”
丹烙声音发沉:“什么?”
他见此人不过是位年轻后生,看着身子骨还未长开,本该连提钢刀的腕劲都没有,可一手刀法竟炉火纯青,惊为天人。
玉求瑕吞吞吐吐:“用来糊弄你的名字,还未想好。”
他寻思着自己是报玉求瑕的大名,好教此人对天山门怀恨在心呢,还是干脆把候天楼的名号捅出去,要他们两恶相争,自己坐收渔翁之利。可一想到身为罗刹的金五,总归不能把这罪过给人背。
要说报王小元这名罢,虽说保准天下无人知晓,可他下半辈子还指望着攒好三千两银子,拿这名儿去买间小院安身据地,和他少爷一齐过个舒坦日子。
迷阵子自虫海中脱身,却只是木木地拍了拍被泥尘与虫尸脏污的鹤氅,他也不关心是谁出手相救,只是眼皮打着架,索性往地上一坐,昏昏欲睡地望着他俩说话。
“畏首畏尾,名儿报还是不报?”
丹烙从未见过这般古怪的小子,当即大怒道。“没些江湖规矩。你莫非不知在长辈面前需将来路道个清楚?”
玉求瑕道:“在下爹娘都没得认,怎地就认了你这前辈?”他想了想,索性道。“好啦,告诉你,在下是天山门玉白刀客,天下第一,你现时是要屁滚尿流,还是就地磕头?”
巨虫缄口无言,从那滑白的虫躯上望不见丹烙的神色,但想必已被面前此人的无耻厚颜堵得无话可说。
默然片刻,丹烙口里传来嘿嘿笑声:“玉白刀客乃女子之身,怎地是你这浑小子能扮的?你当老朽不闻世事,连这等昭然若揭之事都不知晓?”
下山后这段时日里玉求瑕皆未携着纱笠,他要是戴上了,十人有九得道那薄纱后该是个倾国女子。现在他露出真容来,倒叫人觉得此人虽身法柔活,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小浑蛋。
玉求瑕巴不得他把自己的话当吹牛皮的屁话,顿时心中暗喜,道:“只许木兰英台女作男相,不许在下玉求瑕男扮女装一回?别看在下如此,平生最爱收些紫绸罗裙,连着红?z服一块儿贴身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