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见过的惨遭用刑的人不计其数,有人挨千刀万剐,头脚开了洞,赤汞灌进身子里,最后被摆在观音像前作善财童子。阁后悬着片鼓林,用麻绳串了一溜儿,皮都是活剥来的。
玉求瑕心里一紧,却摇了摇头。“他没死。”
他瞧着金五的目光悲戚得很,眼里似有潋滟水光。罗刹的铜面落在一旁,玉求瑕望着那凶煞丑陋的鬼面,眉头蹙在一起,止不住地叹气。
刺客嫌他不听人话,正不耐烦,想从囊里掏几枚镖子暗中掷出,偷偷取了此人性命,却听得对面那人低声道。
“在下七年来从嘉定到天山,去了渔阳,走了东海、南海,这片地不知踏了几回。在下觉得,若是这辈子寻不着,便往阴司里找,寻到下辈子也成。”
“可现在倒没这必要…”玉求瑕抬起眼来望着他,目光像是一直瞧进他心底,凉得透骨。
金五忽而有些怕了。他也说不出自己在怕些什么,只觉得心慌得过分,怦怦撞着胸口,像要蹦出来似的。
他忽地咬紧牙关,把囊中镖子一抖,尽数撒向玉求瑕,同时握着玄铁刀扫劈上去!若此人真是玉白刀客,那自己使刀便可称得上全无胜算。可就算无甚胜算,也要力搏一番。
候天楼与天山门结怨甚重,天山门乃武林大宗,虽不杀生,却能教每个落入手心的刺客生不如死。怨仇结了几代,早已纠缠不清。就算他不动手,天山门也得除他这眼中钉。
“多说无益!”
罗刹鬼喝道,跃起的身影猛豹凌空。他使的是压刀势,突厥骑砍时多使,如狂风席地,借着棱镖的掩护转眼便逼到玉求瑕跟前。枭首取命于他而言本是易事,不知怎地到了这人面前就难如登天。
对面那人见他攻来,也不着急,竟还有心思归刀入鞘。玉求瑕只是微笑,忽地改了称呼:“…你与教我时不同啦。”
金五的心忽地悬了起来,思绪如麻丝般缠在心头,拢得他发慌。
那人道:“你不记得了么?我俩常遭夫人骂,她要罚你习练,你便把刀丢给我教我充数。我那时力气弱,提不起架子上的钢刀,总挨你笑。说来我的刀法还是你教的。”
玉求瑕抽刀格住他,又笑道。“不过你最爱分心,学刀不过几日,便要换斧钺来耍着玩,什么都学不久。因为你不论何事都一学便会,因而皆不屑去学,样样浅尝辄止。”
这话让金五如坠雾中,他仔细搜刮头脑一番,没半点这人的痕迹,只道这刀客在说些胡话来扰乱自己。可终究却不免分了一二丝神去听。这时那人身影忽地轻捷地飘到旁侧,两手突如疾电般闪出!
玉求瑕一手探向他面门,一手打向腿屈处,使了一出“玉女掀帘”。此乃天山门功法,本是光明正大的招数,却被这人使得下作得很。
若是挨了这一招,那自己定如砧上鱼肉般宰割。金五悚然,不自觉地先缩了步子,脊梁骨却撞到身后的漆木立柱上。帐钩脱了,红绢幔子扑头盖脸地罩上来。未及他反应过来,玉求瑕的手却已探到了跟前,不是去撕面门,却把那嫣红盖巾扯开。
腿弯处遭了绊,金五撞开了围子滚到床上,鸳衾翻起红浪。先前都合台骑队里围着他厮杀,他不慎挨了铁弯刀的打,断了肋骨。三娘倒没发现,才放心放他来这儿杀人。
此时一通磕碰,他痛得气都喘不匀,眼前发白,手腕骨被擒住也不得知。金铁刀坠了下来,裹在红幔子里。
玉求瑕欺身上来,握住那刀抛出帐幔外。木柄在地上滚了几寰,撞得一地碎瓷片当啷作响。金五忍痛睁眼,却见那人手里拎着他先前覆在脸上的红盖巾。
他打了个激灵,这回容貌可真被看了个一清二楚。玉求瑕盯着他的脸,先是蹙眉,接着便是苦涩地笑,目光像琢玉的菱刀般在他眉眼间逡巡。
他俩的身子紧紧贴作一块,金五只觉得身上热得似烙铁,说不准是心慌还是被按着的伤处痛得厉害,也辨不清那如鼓点般聒噪的心跳缘何而起。他抬头,望见帐顶绣着的金线鸳鸯微漾,又突兀地撞进了那人清亮的目光里。
当初聚散,今日逢面,其间花红数度,早已物是人非。
那人改握住他的手,轻声道。“…我捉到你啦。”
这话引得金五怔怔地回望过去,他原本已摸出了革囊里的飞蝗石,要趁着贴身的大好机会偷袭,却不知怎地住了手。因为心里忽而梗得难受,令他出手不得。
玉求瑕目光清亮,里面似是淌着皎皎月色,喜与忧纠缠作一块,就如同很久以前他们初识时的那般笑道:
“少爷,我可算找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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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觉得100章应该搞点事…但脑袋空空嗝
第100章 (十五)桃李醉红妆
银盘似的圆月落在水里,往来的航船小舸像刀般剪碎了月影,粼粼银光在微波里摇曳。摇橹咿呀声与楼里拨弦琵琶相和而歌,酒客喧声与歌伶曲乐遥遥飘来。丰元入了夜,却还未到静的时辰。
从江里飘来一瓣瓣桃花,雨似的在舟侧泛过。左三娘挪到船头,伸着脖子往前方望。柳叶般的轻舟晃了一晃,惊起层叠涟漪。
三娘坐不住,拗着木十一要来寻金五。金五以为她没发现,但她早发觉他呼气又快又浅,也不敢弯身,定是带着伤。每回他都是还未养好身子便往外跑,新伤叠着旧疤,没一刻安生过。
她忧心忡忡地拨弄水里的桃花,头探得外了,把着桨的暗卫女子出言提醒道。“三小姐,勿要随意走动。”
“还有多久?还有多久才能见到五哥哥?”三娘却不理她,喃喃道,“我偏要走,不要坐在船尾。要是坐在船头,就能离他更近些,若是他从院里出来了,也能第一个瞧见。”
岸边玉栏画栋悠悠划过,红烛的光影映得水里亮彤。小舟过了桥洞,往曲折的江道里钻,远方是一片如墨般黑压压的邸房。
木十一只是默然地用木桨拨着水。她没有对这两人置喙的胆儿,也不懂三小姐的心思,候天楼刺客注定是冷面无情的。三小姐要她陪着来找金五,她便一声不响地领命。
江里头忽地有喧天鼓乐迸开来,震得人耳廓子发疼。四下的航船不知何时已如烟般散了。但觉前头江水翻涌,一股股浪花推打过来。不一时行来艘雕栏玉砌的楼船,像金碧辉煌的巨兽般闯进她们眼帘离。船里灯火通明,映得两岸鲜红;笛箫鼓奏,红绡袅娜,舞妓的倩影在纱里层层叠叠地摇曳。
楼船逼近,三娘看得呆了,水十六却闪不及,一下将小舟碰在船沿,溅起数尺水花。悬在木台边的漆碟染得湿透,那上面绘着黑身赤目的鸟儿,口里叼着条金环蛇。
这一碰可有些响动,她们颠簸了片刻,水花子一片片溅在袄子上。好不容易坐稳了,却发觉画船里声息倏地被掐灭了一般。笛子停了,琵琶断了弦,方才还在帘子上晃动的人影已然不见,整艘船灯彩亮堂,却透着股诡异的死寂。
帘子忽地被撕开了,有个人影矗在烛火里。
那是个身上罩着黑绵布、裹白巾的汉子,说是汉子,却又有些诡怪。他半边脸生得俊美无俦,半边身子却又像缝补过一般,接着个垂老干枯的躯壳。如同新枝接朽木,望上去?}得慌。
他手里提着把琵琶,那琵琶弦黑亮细软,竟是用女子青丝接的,山口边悬着串银片,末端系着个圆球儿。有暗红的水滴往下淌,在木板上聚了一小洼。
“大哥,对不住,是小女子没看准道,冲撞您啦。”
左三娘是个会看眼色的姑娘,立时觉得此人有些古怪,定不简单。她拍了拍身上的水,笑盈盈道。
从帘隙里看得见舞妓们伏在地上像玉石般莹润的脊背,女子们一个个蜷在那处,仿佛犯了什么不敬之过般瑟缩地垂头。帘子遭夜风拂动,一瞬间三娘瞥见了她们跟前摆着的物事,霎时大惊失色。
那是条血淋淋的罴皮,熊头垂在一旁,血似蜿蜒的蛇般在木板上淌,皮缘粗糙,竟似是徒手从巨熊身上撕下的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