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元伸出手指给他看,指上蒙着一层胭脂的薄红。“有姑娘家亲了你脖子,你没发觉么?还是少爷你故意显摆,要教整条西京街都知道醉春园头牌亲了你?”他嘻嘻笑道。“那可坏事啦,我再找那姑娘亲你一回。”
金乌捂着脖子骂道:“滚你娘的!”
王小元眨眼道:“你气什么呀。又不是要我亲你。”
金少爷可真是气得跳脚,东张西望一番,便踢了条板凳抄起来要揍王小元。他俩在回廊里追逐打闹,一个上蹿下跳,一个挥着长凳龇牙咧嘴,撵得四下鸡飞狗走。白釉盆里的峰伏石,四方的楠木桌椅,立在木框里的纸糊灯笼皆被他们踢得七歪八扭。
厢房里的姑娘推开布纱窗对他们破口大骂,“哪来的鸡争鹅斗!”于是把浸了米麸的洗面水倾盆泼下。这两人只顾争闹,顿时被米水淋成两只落汤鸡。
金乌抹了一把脸,放声骂道:“王小元!有种就给我站住!”
“站住被你打么?”王小元对他假恭假敬地一抱拳,咧嘴笑道,“少爷,我可没种,又无能窝囊。你就在此处莫要走动,我替你采两株蛇天茶来。”他趁金少爷不注意,撒开腿便往客栈外头跑,冲过前堂溜到了西京街上。
他往后一看,金乌果然没追来,心中不免得松了口气。他一边庆幸,心里不知怎的又有些难过:若是要落跑,少爷是不会动真格来追他的。那人瘸了一边腿,走起路来摇晃慢悠,从来追不上他。
“不对,我替他难过作甚?”王小元喃喃道,摇着脑袋将这想法抛到九霄云外。他每走一步,就要在心里数着金少爷以前对他责骂动手的回数,越数越觉得来气,最后索性闭了眼嚷道。“算啦,大人从来不计小人过。真要一件件数来不过是徒增心头恼恨。”
于是他捏着画纸,步履轻快地往熙熙攘攘的街巷里去了。
…
待王小元走后,金乌静静地站在原地。他先是出神地抚上了颈间,想起方才自己冲着王小元火恼的模样,忽而又有些惴惴不安。
他用脚尖挑起一张楠木椅,挨在椅背上对一院狼藉发呆。可春寒料峭,再加上方被淋了一盆米水,衣裳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实在难受。于是他又腾得站起,欲抬脚上楼去。
此时忽有块布砸在他头上,金乌皱着眉一抓,发现是件皂色衣袍。左三娘在二楼阑干处撑着下巴笑盈盈地望着他:“别受寒啦。你病还未好,此时再添几味便是施药观音也救不活呀。”
金乌拎着那黑袍子仰头看她,目光冷淡:“你让他去采蛇天茶?”
“阿罗汉寺的古籍里记着此药有用。”三娘骄傲地挺起小胸膛,“五哥哥,你尽管放心。这回药准好喝,不是辣椒水味儿。”
金乌道:“还能有什么味?香糖果子、蜜枣味能有么?”
三娘只是勾着唇一笑,忽而转了话锋:“我都听见啦,你和小元好大的动静,乒乓当啷,连过年时娘娘宫前的炮仗都抵不上你们方才闹腾的一刻钟。”
一提起王小元,金乌便立时拉下脸来,闷声骂道:“这猢狲胆儿够肥,今日也不知怎了,与往常判若两人。”
三娘却乐道:“是么,是么?我看那才是他原本的模样呀。五哥哥,你难不成忘了昔时往日是怎么被他气着的?你要是不记得,我便一件件数给你听…他偷过你的剑,坏过你面具,拿你名头去赊账,赌输了使诈…”
这话可勾起了往时种种回忆,金乌闻言忽地火上心头,摔了手上衣袍,还恶狠狠地踏了几脚道:“…他娘的,我从以前就在想――这人怎么进天山门的!”
他窝火了一阵,总算咬着牙关镇定下来。三娘笑着出声道:“五哥哥莫气,你若是觉得他负你,再教训一番便是…”
她本想安抚她家少爷一番,没想到金乌的神色却忽地沉郁,双眉撇下,似是怀着重重心事。
他垂下眉眼,叹息着道:“…哪里是他负我。”
黑缎履尖踮在青砖上,红粉的海棠花瓣被碾着成了春泥。金乌望着在琉璃瓦上探出的花枝,漆黑的眼里沉着一片散不尽的郁结:“从来都是…我负他。”
第68章 (二十八)一药医百病
九陇山前有一道由青石板铺成的山阶,似斗折蛇行。每一阶上都盘坐着披着蓑衣的采药人,面前摊着苎麻袋。袋上压着背篓,既散着些寻常草叶如柽柳针、香茹,也有紫苏葱白一类的下菜之物。
有人撑着节竹竿,竿顶挂一支晃悠悠的药葫芦,表明是要做草药生意了。采药人布着血丝的眼藏在皱巴巴的头巾下,露在外头的皮肤被日光晒得黝黑,浑身带着如酒般浓烈的倦意。
阿药也坐在这群采药人间。她忐忑地握着小背篓,挤在断了半截儿的青石阶上。她羞怩得紧,有人来问草药价时也只敢含混地应几声,其余时候瑟缩着垂下头去,用草鞋间挑着砖缝里的牛耳草玩。
她胆子小,又不敢与旁人争生意。自然只能缩在角落里,看旁人钱货相交、忙得不亦乐乎。阿药不禁怀念起自己的娘亲来了,娘亲是个近人开朗的女子,能与人很快打成一片,不像她这般对何事都羞涩难当。
日头渐盛,明晃的白光在圆石和乌桕叶后探出,抚在她通红的脸上。先前沾了寒雨和泥水的蓑衣忽而不冷了,阿药扯着浸湿的衣袖,闭眼浸在暖阳里。
正当她昏沉欲睡时,头顶忽地飘来一个温和的声音:“姑娘,此处有‘蛇天茶’这种药草么?”
阿药缩了缩脖子,怯生生道:“没…”她眼角余光瞥到那人素白的衣角,忽又怕难得的贵客平白走了,赶忙补上一句道,“公子可还要些其他草药?皆是刚从九陇山里寻来的,还带着晨露哩。”
那人笑道:“若是其他草药里也有叫‘蛇天茶’的,那便正好。”
阿药抿着嘴摇摇头。她心里打起了小鼓,寻常人是不会来找这草药的,蛇天茶难采至极,不仅生在悬崖峭壁间,采药人还要时刻提防食人白鸷的侵袭。都说医药救人,可这蛇天茶不仅毒性烈,还要害了采药者。
更何况她的娘亲被崖边的毒藤划破了手,中了难解的毒。阿罗汉寺的住持告诉她要取蛇天茶来压下毒性,若是寻到了这草药,她巴不得自己收着,哪里还会拿出来叫卖?
女孩抬起头看向来人,却不由得倏地红了双颊,嗫嚅道:“你、你是那位刀使得很好的哥哥……”
站在她眼前的这人着一件素白短衣,发丝用白布条半束着,打扮朴素,看着是不知哪户人家里的仆从。他看上去相当年轻,笑起来时一边脸颊上总显出个浅浅的梨涡,让其人显得温和良善、颇为近人。
十数日前,阿药曾攀到钱家庄屋顶上采梨花,那时她偶见一人在花间舞刀。那人一身素白衣裳,刀法精巧入神,妙至毫巅,真可谓锋藏动魄,刃出惊世,仿若能教飞花失色、春风见愁。
那时阿药见了心旌摇曳,不禁看得痴了神。而她未曾想过这人此时就站在自己面前,和善地对自己笑着。
王小元却不知眼前这握着背篓的采药少女在想些何事,他此时暗暗在心底发愁。方才他询了数位采药人,得知这草药难求,生着的地方又凶险,就是连有数十年的老采药人也不敢打包票能从峭壁间全身而退。于是他抱着碰运气的想法在此处闲晃了半日,却也一无所获。
大不了真下一趟山崖,去帮那病痨鬼采草药好了!他翻着眼有些无奈地想。瞧金乌那精神抖擞追着自己打的模样,哪里看得出来此人有什么病?王小元甚而觉得他家少爷和三娘商量好了来作弄自己,非要看他出洋相、闹丑事的模样。
经女孩一出声,王小元方才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惊奇地问:“你认得我?”
阿药的头埋得更低了。“认…认得,我见你出过刀,好看得紧。你是哪处来的少侠么?”
王小元被她夸得也有些腼腆,赶忙撇开眼道。“嘉定来的。不是少侠,是个干些跑腿杂活的…家仆。”
阿药闻言却忽地仰起脸,扑闪着眼道,“我…我还未出过这九陇镇,嘉定里的人皆是这末厉害?每一位都会使刀?你们也会在江湖里闯荡一番么?”
她如连珠炮般问了许多,却又很快扑红了脸颊,眼神闪躲、瑟缩着道,“我…我问了这么多,真是失礼……”
王小元想到金府里有横暴的木婶,武林盟主家的儿子武立天此时也应留在嘉定,再加上深藏不露的竹老翁,于是便笑道:“虽说不是人人都使刀,可都比我厉害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