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1 / 1)

求侠 王小元玉乙未 2689 字 7个月前

这时他方才察觉自己的口、喉、内腑皆如火烧燎般阵阵作痛,口里弥漫着浓郁的铁锈味。剧痛之下他只觉得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金五缓了一阵,才缓慢说道:“…像…辣椒水。”

三娘眼里闪着泪花,小声地问:“嗯?”

金五道:“…你那药…味道…像辣椒水。”

他的声音嘶哑粗砺,似是风沙刮擦在山岩上,令人不忍卒听。三娘闻言哭得更为伤心,他嗓子遭那毒水灼伤,此刻已然不复原本清亮的少年音色。

她一边抹着泪,泪珠却不断涌落:“五哥哥,今后我要你好好的…莫要再轻贱自己的身子…我已欠了你半条命和一副好嗓子,其余的再也欠不起了…”

金五却想:拿一副嗓子换一条人命,倒也划算。

看来这以自己性命作要挟的举动算是保住了左三娘的命。经此一举,左不正和颜九变看来目前还没有动三娘的打算。但他心中又不免隐隐担忧:与颜九变的梁子已经结下,且此举无异于在明白告知左不正,三娘就是他新的软肋。

他不过是――已不想再见到熟识的人在眼前死去了。

金五忽又觉得有些发寒。他想,他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为何他身边的人性命易逝,可他却数度死里逃生?这并非是老天爷给他的眷顾,而是惩罚。上天要他求死无门,偏要他活着时尝尽人间苦痛。

“我…死了倒好。”金五艰难地道,喉头滚动,口里血腥味越发浓重了。他两眼呆滞地望着绣着花凤的帐子,忽而觉得人生在世乏味至极。

三娘大哭:“哪里好了!我不许你死,你还要与我一齐出了山门,再去海津看灯节、逛花会,吃酒羹和糖堆儿呢!”

金五却觉得疲惫至极,他轻轻摇了摇头:“你寻别人去吧。”

“五哥哥,只要活着…终有一日会遇上好事的。”三娘吸了吸鼻子。

“我等不到…那一日。”金五茫然地说,“这四年来…每一日我都想着……怎么死才好。”他的声音沙哑,每说几个字就要剧烈咳嗽一番。三娘想制止他,可他却摆手示意不必。

“以前在夜里…我会想…多活半日便好,那半日里……咳,说不定会有转机。”金五惨然道,“…但从未有过。”

他从未说过自己心中所想,此时却一股脑地吐了出来。三娘心中大为不安,却只能握着他的手在床边坐着,看他幽黑的眼开阖几次后又虚弱地闭上。

她忽而想到阴雨连绵的那一日,金五坐在青松下望着遍山红枫,眼里泛着润湿的白雾。天地广袤,他却孤苦如其中一株飘萍,世间一切寒雨阴霾似是都笼在了他身上。

三娘咬着唇思索半晌,似是忽而想到了什么,急切道。“对了,你可死不得!”

正疑惑于这句话的含义时,金五忽觉指尖一凉,一枚玉佩塞进了他手里。那玉佩上雕着只白兔,怀里抱着朵半开的秋海棠,正是那日在海津相遇的白衣人临别时予他的。

三娘叉起了腰,鼓着面颊忿忿道:“你还未将这玉佩还与那人,怎么能先随着索命鬼走了呢!”

金五看了一眼那枚玉佩,良久皱着眉道:“我可没想还……”

三娘戳着他的鼻尖,嗔怪道。“可你说了要等他!”

“等不到。”

“我瞧你当时应得爽快,现在却要毁约么?亏你自认为是言而有信之人,如此轻诺也不怕笑话!”三娘道。

她发现只要一提到那白衣人,金五就会显出一副颇为心烦意乱的神情。三娘却觉得这副神态要比先前的消沉模样好多了,于是不禁笑道。

“我知道啦。你见那人武功高强,自己和他比差远了,于是便小肚鸡肠、心生妒意,想拿了玉佩故意不还……”

金五道:“瞎说。”

三娘道:“那你说说,你能学得来那刀法么?明眼人都能瞧出来,你那日看那柄刀都看到魔怔啦。若是往时你定是不屑一顾的,觉得什么武功都看一眼便会,那日却一反常态。”

金五有些不耐烦,“…学不了。”

三娘笑道:“那就对啦,你学不来那刀法,却怎么一点进取心都没有?我还以为男子汉大丈夫,定不会因为这等事而垂头丧气、灰心冷意,继而发奋图强的。你看世上还有那般武艺超群的人物,你却连和破戒僧交手都得被他打得奄奄一息,你难道不觉得心里羞愧么?”

金五阴着脸不想说话。

仔细想来,他确是过于轻狂,时至今日都未曾将习练武艺放在心上。因为何等功夫他瞧一眼就能学会,所以费尽心力去修习武功于他而言就是件蠢事。

直到那日他方才知道,世上原来有他一眼看不破的人,再看第二眼、第三眼也皆是如此!他与那人的武功简直就是云泥之别。对方的刀法千锤百炼,炉火纯青,凭着他的半吊子水准实在追不上。

这时三娘笑嘻嘻地贴过来道。“怎么样,想到世上还有如此厉害的人物,而你还欠着人家一枚玉佩。是不是就不想死了?”

金五扭过头,抿着唇不愿答话。

“唉,唉,我的五哥哥怎么是个窝囊废呀。”三娘故意拖长了调子道,“我听说你们武人最爱切磋,平生快事便是能遇到一位旗鼓相当的高手,大战三百余合。我看五哥哥你蔫头蔫脑,不仅打不过姐姐,还不配为个向你混酒喝的无名小辈提鞋。你瞧瞧江湖榜上除了破戒僧外,还有哪个你打得过?若是撞上了那天下第一…天山门出来的玉什么玩意儿,你岂不是要被打得落花流水,灰头土面?”

她故意骂道:“你妒忌别人武功好,心里不服,嘴上又说什么等不到那人…其实心里是觉得惭愧不想见面罢?就你这三脚猫、小菜鸡,怪不得要日日寻死……每日都缩在龟壳儿里,说什么明日会死,每日却也倒还活得逍遥自在,也不觉得羞羞…”

金五猛地从床上抬起身来:“…胡说八道!”

见这人总算打起精神,三娘不禁为自己的激将法大获成功而窃喜。

她转而牵着他的手,柔声道:“五哥哥,就当这玉佩是你的牵绊成么?每当你不开心了、不想活的时候就瞧瞧它罢,想想你在等着一个人,也有一个人在等着你哩。武功…五哥哥你天资聪颖,什么不是一学就会?只不过从不肯用心,若你用心了,天下第一也不能奈何你咧。”

“今后我不再以毒草伤人,所以五哥哥,”三娘的目光带着不安,“你也答应我…好好活着,这样成么?”

金五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一把夺过玉佩。他盯着那块玉兔模样的玉石半晌,忽而有些恍惚。

要他将这玉佩当作念想,真是笑话。

但望着这枚玉佩时,他忽而又想起那日在海津酒家之上白衣飘扬的那个身影,神采奕然,一刀惊世。乍一见那刀法,他确是心神激荡,久久不平。

若有一天再见…那时自己也能臻此境界,与那人平分秋色么?金五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但他已暗自下定决心要去寻找这个答案。

左三娘微微一怔,因为她分明看到金五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了浅淡的笑意。罗刹的笑素来是凶狠而锋锐的,但此刻在昏黄跃动的烛火里,他的锋芒却忽地收敛了,似是被春风拂融的冰雪。

她不禁好奇,凑过去问他。“怎么了?”

“没什么。”他轻笑一声,把玉佩收入怀中。“只是想到…终有一日,也许会与那人江湖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