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娘知道他是因为自己胡闹乱闯而生气,又嘻嘻一笑,搂紧了他。
殊不知一切欢喜自在,在候天楼中都会烟消云散。
他们策马到了同乐寺前。下马踏在石阶上的那一瞬,左三娘忽而浑身一凛:她回来了。
海津的盛景繁华忽地如烟云般在她心头消散,从此刻起,她是候天楼中精通毒理的三小姐,而站在她身旁的是杀人不眨眼、冷酷不仁的黑衣罗刹。
山门高耸而森严,鸱尾飞起,两座天王像在阴影里对她怒目而视。不知怎地,左三娘心中似是压着块磐石,怎么也喘不过气来。
这种不祥的预感居然应验了。当她与金五踏入山门的那一瞬间,迎面忽地遥遥地走来一人。
那人的面貌与金五极其相似,面上带着惨淡的笑意,嘴角弯弯勾起,却含着说不出的恶毒。
两人一眼便认出,此人正是候天楼护法颜九变。
颜九变看了一眼三娘,微笑道:“三小姐,别来无恙。”他又望了一眼金五,目光却忽地变得如刀尖儿般锐利,“你怎么与少楼主在一块?可是去了何处?”
说话间,四周忽地涌起一片黑压压的人影。树丛里、檐上,殿前,转眼间数十位黑衣刺客将左三娘与金五围起。有人手上已抽出了明晃晃的弯刀,杀气似沉云般笼在他们二人身上。
三娘见此架势,颤声道:“我…我去了哪儿,又与你有什么关系?”
颜九变笑里藏刀:“三小姐不与近侍通报便出了山门,还是与少楼主一道,自然破了楼规。”
他一摆手,便有一位黑衣刺客呈上木托来,那木托上置着一个瓷白小杯,杯里盛着泛青的水。三娘看了却心中一寒,那杯中沉着枚浅淡的黄花瓣,正是剧毒的蛇天茶。
她想起自己前几日曾为左不正制过毒,饮下能令人身受灼烧似的剧痛至死,用以拷问用。而那药的模样正与现时摆在她眼前的毒水一模一样!
三娘忽而觉得天旋地转,几乎要站不稳脚跟。她眼前忽地浮现出一月前左不正抓着她肩膀、警告她不得擅自靠近金五的情形,又想起去法堂阻止左不正向金五灌毒时,那夜叉似的女人眼里闪动的冷酷的光。
原来不知觉间,左不正对她已有杀心。候天楼中的刺客女子皆生得与她相似,为的就是能随时再换一个“左三娘”!夜叉看中的,不过是这张与她妹妹极为相似的面目罢了!
颜九变的笑容阴冷,似是带着无情的刺儿。他盯着左三娘斩钉截铁道:“楼主有令,违背楼规者死,即便是‘三小姐’也一视同仁。”
他将那杯剧毒的茶水往三娘的方向推了一下,笑眯眯道。
“候天楼不缺你一位‘左三娘’。三小姐,请罢。”
第65章 (二十五)念久却成魔
左三娘望着那杯掺了毒草的茶水,忽而面色煞白,胸膛急促地起伏起来。
她突然转头就跑,迈开步子疯也似的冲向山门!颜九变冷冷地望着她,无需他发令,黑衣刺客们便如群鸦般一拥而上。有人强硬地擒住了她的肩与手,有人粗暴地揪乱了她的螺髻,使得她一头青丝散乱地披下。
三娘被刺客们抓住,按在地上动弹不得。她面颊上此时已擦出几道血痕,泥尘沾在雪白娇嫩的肌肤上,看起来楚楚可怜。
她眼里涌出泪花,朝颜九变叫道:“你去与姐姐说!她怎可能会杀我?我可是她最疼惜、最怜爱的妹妹,定是有哪里搞错了!”
颜九变笑容可掬道:“疼你的是左楼主,要杀你的也是左楼主。她要的是顺心、永远不会违逆她的‘左三娘’,可不是现时这只会擅自偷溜出山门的小贼猫。”
他居高临下地望着那狼狈的少女,眼里闪着得意的、阴毒的光芒。三娘看了只觉得浑身觳觫,悚然至极,于是拼尽全力抬起颈子向金五绝望地呼救道:“五哥哥,救我!”
她凄惨地抽噎起来,豆大的泪珠自眼里滚下。“我不要死!我还不想死…我今日才得知这世上还有好多地方都未曾去过……渔阳,海津,还有京城…这辈子都未曾走过几遭。”
三娘泣不成声。糊涂十年,清醒一日,直至今日她方才懂得人生活法,俗世滋味,可有人突然告诉她:你明日活不成了!这是何等悲哀,何等无奈?
金五却背着手静静地看着这一切。他站着不动,似是没有分毫出手相救的意思。
颜九变阴阳怪气地踱步到金五面前,脸上带着不可捉摸的冰冷笑容。
他们两人相对而立时突地显露出一股剑拔弩张的气势来。颜九变心思莫测地咧嘴一笑,而金五则是漠然地盯着他,仿佛生不出一点兴趣。
颜九变凑到少年面前:“少楼主,你莫非要插手?”
金五神色如常:“不会。”
颜九变大笑:“我想你也不会!这些时日连伤药都是我替你上的,你身上伤势如何,我可一清二楚。”
他的手忽地闪出,一把抓住了金五的胳膊,同时阴恻恻笑道,“你现在连手都抬不起来罢?动倒是能动,但要拿刀使剑,恐怕还要再休养几月。”
见金五沉默不语,他转头对三娘嗤笑道,“你家五哥哥哪里救得了你?休说是此处围着的五部数十人,便是连我一人他也敌不过。”
金五冷冷地问道:“我是不打算动手,但口还是要动的。我记得楼规中并无你方才说的那条。是谁说要杀左三娘,究竟是你打的主意还是左不正?”
“一半是左楼主,一半是我。”颜九变得意笑道,忽地凑近金五伸手扳过他的脸,在他耳边低声道,“少楼主,你说左楼主为何看中的就是你?是这张与易情生得很像的脸么,那为何我们就当不得她的钟情之人?”
说到此处,颜九变微微咬牙。“你的性子与易情大相径庭,左楼主要的不是像你这样任性恣意的人,我才是能百般顺遂她心意、能坐上少楼主之位的人!”
金五挑起眉头,浮薄地冷笑道:“你想当少楼主,我给你便是。这位子对我来说就是弃灰敝履,我还巴不得你把这破烂捡了,和那老女人苟且快活、生一窝泥里打滚的豕崽子去。”
他讥刺起人来从不留情面,不仅嘴巴毒,态度也是又倔又傲。左不正尚且时而被他激得怒不可遏,颜九变更不用提――听了金五的话,他已怒火中烧,一掌扇出!
金五却早预料到这举动,闪身避过这一掌。同时他忽地一脚踢出,结结实实地磕在颜九变腿弯处,转眼间便把那人踢得跪倒在石砖上。
颜九变吃痛,也顾不上去抹额角冷汗,转身扑上前去就要再向那可恶的金五出一拳。
这时他忽而感到喉咙被一件浑圆的物事抵住。金五手上扣着一枚黑色的双陆棋子,目光清冷,似是出鞘的三尺青锋。这倨傲的黑衣少年凝视着颜九变的两眼,一字一句道:“…你敢动一下,这枚棋子便要染你喉间血了。”
颜九变没想到他在身负重伤之时亦能出手如电、凌厉依然,不禁心中暗道轻看此人了。
只不过心念乍动之下,颜九变眼里的惊惶之色一刹而过,如毒蛇吐信一般的狡黠微笑又浮现在脸上。
他看似顺从地摸上了金五的手腕,却暗暗加重了力气扣着那握着棋子的手,同时轻声道:“少楼主,你现时杀我一人确是易如反掌,可无论如何你都保不住三小姐。既然楼主已下了令,那么她今日必得横尸此处。看看这围罗你的数十人,纵然是罗刹也插翅难逃。”
颜九变只消使个眼色,那围在四方的黑衣刺客们立时意会,提着柳叶刀聚拢上前来。左三娘看着如黑云般飘近的身影,已吓得神智尽失,口唇瑟瑟发抖,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