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衍仲下午提前发信息给莫安安,提醒她今晚有惊喜,不要加班太久,又说很心疼她起得太早,中午有机会记得小憩一会儿。
夏衍仲不指望莫安安真的听从他的这番话,女人嘛,喜欢拿腔拿调地摆姿态。无妨,让她摆一阵子就是,只要折腾完能回归既往的和谐幸福生活,偶尔陪她胡闹一次也不是不可以。
布置好摆设,莫安安果然还没回来,夏衍仲从冰箱里拿了罐啤酒,坐在沙发上,一边喝一边看游戏解说。等了半个钟头,莫安安真的回来了。
夏衍仲听见开门声,立刻退出视频,关掉照明灯。莫安安走进房间,看见屋里映着莹莹的烛火,桌上是两只盛着葡萄酒的高脚杯,夏衍仲手捧鲜花站在桌边,眼睛黑亮亮的,说:“安安,你回来了。”
也不是完全没有心动,夏衍仲到底是长得好,他想风度款款的时候总是能拿捏出腔调的。而且他的样子似乎是真的伤了心,遮了一半的瞳仁,低垂的睫毛,后悔与内疚要溢出来了。他把那束玫瑰捧到她面前,声音发哑:“等了这么久,只想和你好好吃顿饭。”
玫瑰花,蜡烛,红酒,浪漫的要素很齐全,莫安安注意的却不是这些,她不免叹服于自己惊人的观察力,在摇曳的烛光里,她的视线越过夏衍仲和他手里的玫瑰花,首先望见的居然是边几上的那罐啤酒。
去毛里求斯度蜜月时,在当地的特色集市上,莫安安一眼看中了一块方形手织毯。这块毯子买回来后被小心翼翼在柜子里锁了几年,一直未找到可用武之地,直到后来换新边几,莫安安意外发现它和手织毯竟十分匹配,就拿毯子做了边几装饰。她时常叮嘱夏衍仲,在小桌放饮料的时候要搁上杯垫,不然染上污渍很难清洗。这话说了没有千次也有百次,但没有一点用处,时至今日,夏衍仲还是记不住。
隔着这么远,莫安安仿佛看见了浅黄色的水渍顺着啤酒罐缓缓下坠,落到了那块斑斓的手织毯,慢慢地,渗透进一根根繁复编织的丝毛,融成一道深色印记。
夏衍仲会改吗?会记得他们的结婚纪念日吗?会每天这样早早回家,和她面对面地吃一顿家常饭吗?这些莫安安都不知道。她只知道,接过这捧玫瑰,继续这样过下去,她仍旧要过为一个啤酒罐而操心的生活。
玫瑰依然漂亮,但心动没了。莫安安收回目光,说:“那吃饭吧,花就不必了。”她转身,摁下了照明灯开关。电力驱动的光直白炽烈,映照得那两根复古烛台显得有点可怜。
夏衍仲的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些,或许是开灯的缘故,莫安安看他的脸色好像比刚才苍白。他的手抓着那束玫瑰花,在包装纸上用力攥了攥,终还是把花放在了一边,吹灭蜡烛,在莫安安对面坐下,说:“好。”
一双人,一张桌,这顿饭却吃得很不是味道,可能是打包的餐品质量不如堂食,夏衍仲尝着醉蟹味道发酸,抬眼看莫安安,她却吃得怡然自得,还一边吃一边刷手机。夏衍仲偷瞄了一眼,见莫安安看得净是些布展设计之类的无聊东西,心里不禁更加惶惶然。怕她该不会是对那鸡肋工作走火入魔了,连自己的正经生活都分不清轻重。
“安安。”饭至一半,夏衍仲终于忍不住这难捱的沉默。他今天才知道,过去莫安安做好夜宵端给他,他边吃边刷短视频,沉默在餐桌另一端的人是这种感受。做戏的初衷淡下去,真正生出了后悔,“你最近工作是不是太忙了?”
莫安安熄灭手机屏,扯动嘴角笑了笑,低声说:“还好,论忙肯定不如你忙。”
夏衍仲失笑:“我忙赚钱啊,你这忙是为了什么?天天早出晚归,年终奖够养你那辆小马自达吗?”
莫安安低着头,用长长的竹筷剜蟹壳里的肉。“安安,”夏衍仲不知她听进去没有,接着说:“我是心疼你。心疼你累,心疼你一个女孩子跟了我还要这么在职场打拼。你知道吗?这些天我看你因为工作压力这样逼迫自己,对我乱发脾气,我一点都不生气,就觉得特别心疼,特别自责,特别难受,真的,比自己受苦受累受责骂都难受。”他说到这里抓住了前胸的衣襟。人在讲话讲得很投入的时候是很容易沉浸其中的,连本人都会深信不疑,就像此时,这份痛苦真切地令夏衍仲心头发堵。
“老婆,”夏衍仲从餐椅上站了起来,走到了莫安安身后,伸出手臂环住她,“我们和好吧。”
莫安安没有对他的动作给予反馈,只是用疲惫的声音问:“还能和好吗?”
“当然能,相信我。”夏衍仲用温柔的口吻说,“不要想那么多有的没的,你只是压力太大了,而不是不爱我。要怪只能怪这份工作逼人逼太紧,要不还是辞了算了,换一个清闲点的。钱多钱少无所谓,只要我们好好的,只要这个家好好的。”
说完,他站到了莫安安的侧边,单膝跪地,从裤袋里拿出了一个深蓝色的丝绒小盒。这氛围与原计划中的烛光玫瑰音乐出入很大,但此时夏衍仲顾不了那么多了。他缓缓打开盒子,看着莫安安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个璨璨的戒指,脸上已经不由浮出了胜利的微笑。
“很漂亮,”莫安安看着那戒指,视线又移向夏衍仲,“很贵吧?”
夏衍仲也望着她:“你喜欢就不贵。”
从进家到现在,莫安安的表情一直空茫茫的,像是脸上浮着一层面具,喜乐都不怎么走心。听见这话,她忽然笑了,是眼睛弯起来的那种笑,笑得花枝乱颤,好像眼泪都要出来了。
待好一会儿,她才止住笑,拿餐纸揩了揩眼角:“你说这种话净是哄我,怎么会不贵,是你赚得多而已。”
这话很像撒娇,夏衍仲听她这么说,心里猜测这件事大概就是翻篇了。山不在高,有仙则灵;招不在新,管用就行。对付女人果然就是这一套,鲜花戒指包包,糖衣炮弹,百用百灵。瞧,还没到买包那一步,莫安安就服软了。
“是,我赚得多,也乐意给你花。来,”他把戒指往莫安安跟前送了送,“试试戴上好不好看。”
莫安安没有动。
她脸上甚至没有犹豫要不要试的意思,只是淡淡地看着夏衍仲,眼神深沉得很陌生。
夏衍仲忽然感觉到一股寒意,他背上的毛孔都张开了似的,冷汗咻咻地往外冒。
他有些不知所措地开口:“安安……”
“你赚得多,也乐意给我花。”莫安安重复着夏衍仲的话。她的声音还是以往那样,嗓子有点细,带着细微软糯的南方口音,听上去毫无威慑力。
但接下来的话,却怎样听,都跟软糯毫无关系了。
“既然这样,”莫安安从包里翻找出了一个文件夹,递到还愣跪在地的夏衍仲跟前,平静说道:“站起来看看我起草的离婚协议书吧,分开以后我只要这个数,应该不过分吧?”
宿醉
一百五十万,对夏衍仲来说的确不算什么。抛开家里的房产不谈,他毕业第一年的薪资就已经将近百万,当时还被系里当成优秀毕业生推介,如今工作六七年,再怎么铺排浪费,也不至于连这点钱都嫌多。
但这个数字由莫安安提出来,就显得多了。
莫安安一直是节俭的、廉价的,不需要夏衍仲在她身上花费很多金钱和时间。好比大卖场里打着sale标签的平价货,在开放货架上一摆就是好多年,某日忽然撕去了标签,摇身一变成了高奢专柜里的陈列品,任谁都无法接受。
夏衍仲看着那张纸,看了好一会儿,却又什么都没有看进去。他神色复杂地凝视莫安安,语气充满失望:“安安……你变了。”
莫安安没明白他的意思:“我怎么变了?”
“我一直以为你不是那种物质的女人,不会把钱挂在嘴边。”夏衍仲手还抓着那张纸,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有这么一天。”
莫安安胸口腾地升起一股火。夏衍仲的钱包都是他自己捂着的,她从没有主动要过。莫安安那点工资要顾家,还要时不时给夏衍仲送礼物,她连冬天买件不知名的羊绒衫都要再三犹豫,却舍得给夏衍仲买名牌手表和袖扣。现在他居然好意思反咬一口,怪她变得物质。
换了别人,或许早就一条条陈列出这些理由,把夏衍仲说得哑口无言。但莫安安一激动就逻辑混乱,她气头上跟人吵架总是吵不赢的。怒气把她的脸都憋红了,她只是握紧拳头,一连说了两遍:“我物质不物质,你心里该有数!”
烛光晚餐不欢而散。莫安安把纸拍在桌上,说“你再好好看看吧”转身回了房间。
夏衍仲更气,他一拳锤在了桌上,烛台倒了,高脚酒杯也倒了,红色的酒液漫了一桌,把那协议书染红了一半。夏衍仲瞪着眼睛,在一片狼藉中呆立了片刻,知道已不会再等来莫安安收拾残局,只得躬下身去,抽纸巾擦拭肆流的酒。然而擦来擦去,心境擦得越发暴躁,夏衍仲索性把垃圾纸屑堆在一起,一通电话打给了范铮:“出来喝酒,我请客。”
“今天不行,”范铮大约又是在加班,那边听上去手忙脚乱的,“手上有急活儿,出去胡混老板会杀了我。”
要在往日,夏衍仲听了这话定要戏弄他几句,劝他不如趁着年轻力壮容颜尚好,早日去傍个慷慨富婆。但今天他没说这些,沉默了一会儿,只问:“明天有空吗?”
范铮听出了他情绪异样,关了扬声器,把手机拿近了问:“出什么事儿了?”
“见面再说吧。”
“行。”范铮看了眼满当当的日程表,“明天晚上七点以后,定好地点跟我说。”
夏衍仲狐朋狗友不少,平时随便支个饭局就能呼啦啦召唤一大群人,今天晚上他心里烦闷,是很想痛快出去喝一场的,但这种时候,那些酒肉朋友都不是他愿意面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