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1 / 1)

敖衡笑了笑:“想提也要有机会才行,每次约你都很难了,多说话岂不是更讨嫌?”

莫安安努力回忆,依旧想不起来那次展览跟敖衡打交道的事,见他还卖关子,就有点凶地逼迫他:“你快讲,不然更更更讨嫌。”

“那我只好如实交代了。”敖衡故作无可奈何状叹了口气,“碰见你那回我既不是参展也不是逛展我一个朋友租下了和你们相邻的一个展区,展前去找他谈事,偶然看见你在跟工作人员沟通方案。”

“所以我们没说过话?”

“没有。”

不知道为什么,莫安安对此竟觉得有点失落:“每次碰见不认识的设计师你都这么关心啊。”

她自己都没留意到说话的语气酸溜溜地,加了一句:“看来也没那么忙。”

敖衡看她这样觉得好笑:“不至于。博览会那回不是第一次遇见你,会留意也很正常。”

“你还在其他地方遇见过我?”莫安安诧异地问他,“这么有……巧合吗?”

“对,”敖衡故意顺着她原来的话说,“就是这么有缘。”

“讲讲。”

敖衡笑了起来,他们最初的见面并不是个浪漫的故事。敖衡的医院建在城区一处繁华地段,毗邻商业广场,它们之间的分界线是一片不大的城市绿地,种了些城市常见的行道树,铺了草皮,勉强有个街心花园的样子。敖衡偶尔会在需要抽支烟的时候走到阳台,看着对面那一片欠缺美学价值的绿植缓解视疲劳。

有一次,就是他去抽烟的时候,注意到了莫安安。

那天是个中午,夏天,外面热得好像蒸笼,几乎没人呆在没有空调的户外。一抹深浅不一的绿色中只有莫安安一个人,穿了件白色T恤,背了一直很大的黑色通勤包,非常显眼。

但引起敖衡注意的并不是她的穿着打扮,而是她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她必定是临时遇上什么事了,哭得伤心欲绝大概是不愿让人看笑话,她才选择躲在了树林背后,只是没算到站在敖衡的办公室阳台恰巧能透过树枝间隙看清这一幕。隔着距离,敖衡看不清她的脸,不过还是依稀能从轮廓大致辨认出这是个美人。

美人落泪本来是件悲情且美丽的事,然而从敖衡的角度看过去,这场面却有几分诙谐。

莫安安哭得着实惨,她从那个大手提包里拿了一包纸抽,手不停地抽着纸擦眼泪鼻涕,纸团在脚下扔了一堆。同时,还要顾着手忙脚乱地往身上喷驱蚊的药水,拍打不时落在她身上的蚊虫。远远望去,那对白玉似的手臂几乎没停下来过,一直在半空不停地挥动。

成年人的世界是残酷的,即便外人看来顺风顺水如敖衡,也有许多不得不独自吞咽的苦处,习惯以后,连心软的人还未必会对陌生人的痛哭共情,更何况看饱了生死离别的敖衡。

他徐徐抽着烟,硬如顽石的内心只产生了两点感受:表达情绪还是应该体面一些。这女人大概脑子不好使,还很不环保。

外面热燥得令人难受,敖衡抽完烟就转身回去了。他保持着一贯的工作效率,半个小时后忙完了手头工作转回分公司,临走前又到窗前瞥了一眼,看见那女人正弯着腰一点点捡拾地上的纸团,于是默默收回了第二点感受的后半句评价。

或许那天本来就注定了敖衡会碰见莫安安。司机载着敖衡回公司,还没走多远,他突然转变了主意决定去买包烟,就在街角的一家便利店门口,迎面碰上了不多时前在绿地哭泣的女人。

他进,她出。白色T恤黑色单肩通勤包,人是漂亮的,也是体面的,除了眼周的一圈红看不出什么失态处。

敖衡与她擦肩而过。他短暂地误入了她的世界,窥探了她的狼狈不堪,那份高高在上的心情只有在远看着的时候才能存在,现在人在咫尺,他忽而生出了一丝窥私的自愧。

但那只是很短的一瞬间,擦肩,不过是一刹那。

敖衡定了定神,到柜台前要了盒烟,给收银员看手机的付款码,还没等付款页面跳出,便利店的门又响了,还是那个女人,她又回来了。

敖衡结账出门,接下来还有很多公务需要处理,他坐上车,却没让司机立刻启程。敖衡坐在车里观察着,看那个女人拿了一瓶新的饮料出门,递给了坐在门口乞讨的一个跛脚阿婆,然后坐上了随后的一班公交车。

初次相遇至此戛然而止。于敖衡而言,那时的莫安安仍旧是一个陌生女人,却也是一弯装饰窗子的明月,让他在那个闷热的下午,短暂跳脱出了他的欢喜悲戚,洞穿了另一个人的不幸与悲悯。

0022 Cryer

根据巴德尔·迈因霍夫现象,大脑一旦意识到某样存在,随后一段时间里,便会在日常生活中更频繁地感知到它。

敖衡上学时兼修商学院课程,在市场营销学课上早就了解过这一心理学效应,但真正对这一现象产生切身体会,却不是因为任何一样商品,而是因于莫安安。

T市是一个典型的中型一线城市,占地面积约4000平方千米,常住人口约1500万人,与整个世界相比很小,但对于居住在这座城市的两个陌生人而言,不论怎样看都很大。

在很大的城市,敖衡却能很多次地与莫安安相遇。

说“相遇”实际上不准确,因为大多数情境下,只是敖衡隔着一段距离单方面观察莫安安。这种单方面的邂逅地点也很固定,往往就在距离医院不远的德基广场这是个混合型商业中心,B座一二楼是大型平价超市,E座则有高档健身会所。敖衡原先只是考虑这里离医院较近所以在会所办了张健身卡,偶尔使用,但自从那一天后,他居然能够经常在商场停车处碰见莫安安。

那时敖衡尚不知道莫安安的名字,他给她起了一个绰号,“Cryer”,干脆像观察实验样本那样观察她。Cryer经常在出现在广发超市,会像很多普通市民一样趁8点以后商场打折购买蔬菜生鲜,一个人推着满当当的手推车,把打着sale标签的购物袋往车上搬运。偶尔会买甜点和奶茶饮品,但通常只买很小的一小份。每次看见有人牵着宠物狗经过,她总是会木呆呆地站着流连一阵。

敖衡好奇过她究竟是怕狗还是喜欢狗,在一次看到狗主人转身她咧嘴对那卷毛狗微笑,才确定是喜欢。

窥探他人的生活是件不道德的行为,敖衡深以为然。他竭力把这种观察控制在“巧合”的范畴之内,不记录Cryer的出现时间,不探究她离开停车场会去哪里,不与她攀谈搭话,也不主动靠近。在碰巧遇上的时候,敖衡只给自己一支烟的时间,在车厢里把烟抽完,观察同步结束。

尽管如此,他还是得以凭借片段的观察,拼凑出了一个很立体的人。

Cryer大概是内向的,敖衡很少看到她同别人一起。有那么一次,他下班去健身,看见她和几个年纪相仿的姑娘一起从商场出来,那三人走在前面,她走在最后,独自推着购物车,边听那几人说话低着头走路。敖衡把车速减慢,从她们相邻的行车道缓缓驶过,后视镜里那几个姑娘都惊叹地回望敖衡的轿车,只有Cryer还是背对着他,用那双细瘦的手臂推着购物车一步步往相反方向走。

他们也曾面对面遇上过几次就像那天在便利店门口一样,非常短暂的交错而过。敖衡用余光悄悄打量莫安安,莫安安则从来目不旁视。他发觉她长了张温柔恬静的面容,却常是副很冷淡的神态,仿佛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愁恹恹的。只有跟一个男人后来的饭局上敖衡得知他叫夏衍仲在一起的时候,Cryer脸上的神情才会看出愉悦。

观察这样一个女人究竟有什么意义,敖衡也说不清楚。他想起小时候自家鱼缸里曾养过一只不大精神的小螃蟹,别的鱼虾总在水里肆意地游摆,它却常常蜷缩在鱼缸一角,一动不动。敖衡总是觉得它脆弱得要命,隔三差五就要提心吊胆地拿棍子轻轻戳一戳,看它挥舞拳头才放下心,生怕它就那么死了。然而实际上那螃蟹却生长得很好,热带鱼翻肚了几条,它仍旧静静趴卧在角落。

Cryer有点像那只小小的螃蟹,看上去脆弱不堪一击,会躲在树丛里哭,会给乞讨的人送水。但敖衡每次看到她愁郁的脸,还是忍不住担忧她是否能真的像那只螃蟹一样地顽强。

虽然这并不干他任何事。

从医多年,见惯生死,他大概早已麻木了。在很多时候听见病人死亡的报告敖衡只想到解脱,而当初他医院实习的时候也是会因为病人去世整夜睡不着觉的。对于自己对Cryer的关切,他认为那既是残存的一点点同情心在挣扎,也是人性里阴暗的窥私癖在作怪,总之,是复杂的情感。

到那个时候为止,Cryer在他心目中,只是一个生活不大如意,总是忧愁的漂亮女人。直到在博览会看见她,敖衡才又有了新的认识。

Cryer那天穿衣打扮一如既往,然而那股忧愁的气质被执着和认真压倒。敖衡听见装修公司的人称呼她“莫老师”,接着几人围在一起探讨具体施工方案。敖衡听不清莫安安说了什么,印象中她语调很好听,话很少,但不管对方问什么都能很快作答。那几个人频频地应着“好好”,显然很满意。

敖衡是去找朋友谈事,不便久留,离开的时候远远朝莫安安看了一眼,见她侧着头,眉尖微微地蹙着,正抱着手臂认真地看台子的布局,眼睛很亮,像有光刻意打过似的,闪闪仿佛钻石。

在那一瞬间,敖衡忽然感受到一种冲击,他觉得她这样很美。同时又觉得痛惜。因为她这样的面孔总是被愁郁覆盖,着实不多见。

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敖衡保持着对Cryer的好奇,也保持着和她的距离。这种局面被打破是从和夏衍仲坐上同一张饭桌开始的,男人看男人更准,敖衡和夏衍仲吃过两次饭,知道了Cryer的名字叫莫安安,也猜出莫安安那股忧郁是从何而来了。

“笑什么,”莫安安不明所以,“问你在哪见过我,这很好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