冤家,这两个人真是生出来的冤家。詹伯叹了口气,朝辛实招招手,说:“头家昨夜把膝盖里的弹片挖了出来,麻药没起效,硬生生挨了两个钟头。手术做完医生拿了止痛药,又打了一针吗啡,都没什么用,一整夜疼得没睡。早上好不容易睡了两个钟头,一睁眼就问你醒了没有,听到你还没醒,又睡了过去。你要真心疼他,先把自己照顾好,真是没一个省心的。”

辜镕多怕疼,没人比他更清楚,他夜夜给他揉腿,用劲稍微大一点就能听到他小声哼哼,从肉里硬生生挖子弹,那得多疼?

辛实再也忍不住了,包了纱布的大脑袋又疼了起来。他倚着门框,不知道是头更难受,还是心里头更难受,反正眼泪止不住地从眼眶里往外流,抬手去抹,抹得手心水淋淋,抹不干净:“好好的为啥要挖出来,多疼啊。”

还能是为啥?因为你,你让他觉得没双好腿就没法护住你。

詹伯神色复杂,其实直到昨夜头家浑身冷汗躺在病床上被护士从手术室推出来的时候,他都还以为,头家是让那个在后头说轮椅挡了路的人刺痛了自尊,才下定决心要做手术。

但今天,头家一醒来,自己都痛得脸色发白,却一张嘴就忧心忡忡地地来问辛实的情况,到了这个地步,他还有什么不懂的?

懂是懂了,但辛实真问了出来,他却不敢答,他怕呀,怕自己替头家做主开了这个口,会吓着这个老实孩子,也怕自己想深了就成了真,一个男人,瞧上了另一个男人,这样惊世骇俗的事情,他想也不敢往辜镕身上想。

詹伯惆怅地瞧了眼孩子似的嚎啕大哭的辛实,替辜镕觉得值,想了想,又觉得不值。

辛实,一个乡下来的年轻男人说是男人都够不上,完全还是个不知人事的孩子。

做主仆,谁也不能否认,辛实一定是头一份的忠心,就他心疼辜镕这股劲儿,就是头家的亲爹妈死而复生也没法做得比他更好。可如果非得问他要别的感情,他这样的无知,行为举止都带着白纸似的天真,他能给得出么,他会叫头家伤心的。

听了詹伯的话,辛实呜呜咽咽地又回了病房来,眼珠叫泪水模糊了,也看不清路,差点撞到床尾的欧式铁艺栏杆上,詹伯伸手去扶,才让他安安稳稳地又躺回了床上。

哭了一会儿,没有方才那么难过了,辛实不好意思地停止了哭泣,抬手飞快地用袖子擦干净了眼泪,自打能记事起,他很少这么哭过了,上一次还是因为饿了三天饿得趴在大哥怀里哭。

这回再也不用詹伯催促,他非常听话地把被子盖到了身上,乖乖地躺在枕头上,然后闭上哭得通红还在颤抖的眼皮,匆匆忙忙地摆出了睡觉的姿态。

哭了一阵,脑袋疼得简直发晕,辛实皱着眉毛,虚弱地喃喃道:“詹伯,你快回去陪辜先生,我现在就好好睡觉,睡觉对伤口好,我晚上肯定就能把脑袋养好了,到时候我马上就上去照顾他,你不准再拦我。”

“好。”詹伯好笑地替他把被子掖好,关上门又回了楼上。

日头还没下山,辛实自发醒了过来,又睡一觉,他的脑袋彻底不疼了,只还有些胀,一好些,他就迫不及待要去楼上看望辜镕。太着急,他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换,洗把脸漱了口就冲到了楼上。

詹伯不在,没人带路,他只能自己去问去找,看着像中国人的就凑上去问,人家听不懂就换个人,他猜到辜镕一定也是住的单独的病房,多人病房他瞧都没瞧一眼,于是边走边问,最后倒也没费什么力气,很快来到辜镕病房前。

为了叫辜镕安静休息,伺候的仆人只待在门外,看到辛实走过来,先是惊喜地关心了他几句,接着,又稀奇地笑了一番他包得严严实实的大脑袋。

辛实平时是个极容易害羞的人,但此刻,因心里十分地火急火燎,遭到了取笑也没在意,任由人家笑,急匆匆地推了门进去。

辜镕是醒着的,靠坐在床头,手边拿着一本书,正皱着眉低头看,他也穿病号服,但因肩膀宽阔,即使病中,也不像辛实那样羸弱。

辛实一瞧见他鼻子就发酸,忍不住加快了脚步,还没走到床前,先扯着嘶哑的嗓子喊了声:“辜先生。”

2025〡06ぐ19声

第25章 第25章

他的动静不小,辜镕听见后迅速地抬起了脸,先是很仔细地把他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确认了人确实如詹伯所说的那么精神,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

接着就拧起眉,拒人千里之外地说:“给我站那。”

辛实正要兴冲冲地往床前奔,看见辜镕一张兴师问罪的冷淡面孔,笑容顿时萎靡在了脸上,嗫嚅:“怎么啦。”

辜镕冷笑道:“你说怎么了?我活了二十几年,头一回见到眼都不眨就敢往汽车上撞的人,你可真是给我开了眼。命都不要了,我还以为你的头是铁做的,撞不坏,原来不是啊。”

噼里啪啦地,扎针似的,辛实被骂得狗血淋头,头越来越低,简直没脸抬起来。

半晌,他慢慢抬起尖瘦的下颌,其实他不敢看辜镕,但他要想认错,首先得让辜镕看见他的嘴,不然辜镕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他放软了声音,慢吞吞地求饶:“我知道错了,脑袋疼,别骂啦。”

认错倒是积极,辜镕的神色缓和许多。

他也不是想骂,可对付辛实这种容易冲动的人,就是要疾言厉色才能够让他长记性,否则下次又想也没想跑出去充英雄。

把手里的书猛然一合,辜镕锋利的眼神往辛实包得像个南瓜似的大脑袋上扫了一眼,他的心里又气又想笑,冷哼一声:“那你倒是说说,错在哪里?”

辜镕的声音一缓,辛实马上听出来,这是放过他了。他心情一振,忙抬眼,用余光鬼鬼祟祟地去瞟辜镕的脸,“错在,错在……”支支吾吾半天,其实并不知道自己哪里有错,他是救人,又不是杀人,“下次要是再碰上这种事,我一定跑快点,再也不叫车撞上。”

还想着能有下一次?辜镕叫他气笑了,淡粉的嘴唇微微一掀,露出森白的一线牙齿,有种悚然的气势。他恨铁不成钢地说:“蠢!你错在就不该去,什么东西,也值得你搭上自己的命。”

东西?

那是条人命。辛实不乐意认错了,腰杆一硬,和他对着呛:“那是个活生生的娃娃。”

辜镕没料到他会同自己拧着来,霎时间怒从心中起,不耐烦道:“是啊,是个孩子,孩子爹妈都没当回事,说弄丢就弄丢,到现在也没回头来找”

说到这里辜镕戛然而止了一瞬间,因为不想让辛实知道,这么长时间都没有音讯,那孩子大概是成心让人弄丢的。

许多养不活孩子的人家都这么干,挑个热闹日子,趁街上乱,趁人多,把孩子往有权有势的人家门口一扔,运气好么,被人捡回去当儿子当仆人养,好歹有条活路;运气不好么,夜里随便地死在街头,叫野狗叼走,叫扫大街的捡走,拿破布一包,丢垃圾似的丢掉。

想到辛实差点丢了条命,就因为不知道哪对狼心狗肺的贼夫妻,辜镕简直气不打一处来,“要你去拼什么命?人家是死是活同你有关系?”

辛实惊愕于他的冷血,颤声道:“这是什么话,要是快死的那个人是我,你也在旁边看着?”辜镕救过他的命,在他心里是个顶好的人,他无论如何不愿意相信刚才那番话是辜镕的真心话,那太无情了,叫他觉得简直有些陌生。

“你拿我跟那对没良心的爹妈比?要是我,我根本就不会放开你的手,就是自己活不成,也绝不叫你沦落到乱七八糟的地方等死!”

这话简直称得上情深义重。辛实愣了愣,那股从背脊里升起来的心寒突然地消失,心里头冒出什么滚热的东西,烫得他的心乱跳,连话也说不出来。

一个眨眼的功夫,他突然明白了,辜镕不是不拿那孩子的命当回事,就是太当回事,才口出恶言。

他是恨呢,恨那孩子的爹娘不中用。

要是真不在乎那条人命,辜镕就不会派人抱着孩子在街上等大半夜,自己刚挨了几刀子,还惦记着派人到沿街的店铺帮忙留意,家家户户地通知孩子下落。

他真不该把他往坏处想。

辜镕让辛实气得胸腔里头沸反盈天地不好过,扭过头懒得看那张叫自己生气的脸。

辛实的眼睫毛颤抖了一下,他咬着下嘴唇,后悔地慢慢往病床前蹭了两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