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辛实感觉到后边有人靠近。他头回要出远门,正是草木皆兵,敏捷地转过头,冷不丁跟一张朴实的黑脸蛋面面相觑。
辛实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仰了仰头,攥紧了手里的船票。
那人穿着一身灰扑扑的粗布对襟外衣,衣裳补了起码有七八遍,袖子上补丁叠着补丁。
瞧辛实脸上警戒的表情,那人似乎有些无措,顿了顿,在他身边的空位坐了下来,刻意压低声音朝他说:“有扒手盯上你了,就在你左边没多远。小心点,把包袱抱紧了。”
辛实心里一紧,下意识就往左边看过去。
他是个俊秀的男孩子,即使瘦得两腮都凹陷进去,也是一种面黄肌瘦的俊秀。而这张漂亮的脸蛋上,从小到大被人夸得最多的就是一双眼,不仅大,还有神,刚出生的娃娃似的,黑白分明。也正是眼睛大,眼珠一动就尤其明显,他还没瞧清左边人堆里有几个男几个女,突然有个男人站了起来,飞快转身离开了座位,匆匆没入人群。
真有扒手!
辛实悚然,瞳孔紧缩,两只细长的白手把包袱口一捏。
可惜那人走得太快,没看清长什么模样。辛实有些后怕,又有些后悔自己打草惊蛇,真不该做出那样大的反应,等一下那个扒手要是再走到他边上,他肯定认都认不出来。
呆了呆,他扭回脸,腼腆地朝黑脸蛋露出一个感谢的笑容:“兄弟,多谢你。”
黑脸蛋瞧见他笑了,松了口气,摆了摆手说:“嗨,出门在外,彼此提个醒就当积德啦。你穿得这么体面,又年轻,独个儿呆在角落里头,可不容易叫人盯上么。”
辛实低头瞧了瞧自己的衣服,黑色的对襟盘扣棉衣外衫,下头是普通的麻布长裤和布鞋。
衣服鞋袜的料子都是自己扯的布拿去找人做的,已经发旧,反复浆洗,勉强才穿了两三年,哪里称得上体面,只好在补丁少,不凑上来盯着他看一般看不出缝补过的痕迹。
人家帮了他,他也没什么好报答的,左右摸了摸兜,从包袱里头掏出个布袋子。把绑绳一松,他掏了半个玉米面饼子出来,赧然地递给黑脸蛋:“兄弟,正是饭点,来口?”
玉米面就算了,还只分半个,拿出来太寒酸,辛实其实有点不好意思,但他只能做到这个份上了,再多拿点他心疼。
此去路程太远,他的目的地是暹罗,跟中国隔着一道茫茫的海,卖票的洋人操着一口难听的中国话告诉他,至少得坐上一个月的船。
这年头连衙门里做事的小官都险些吃不饱,何况他这种平头老百姓,听说船上是有餐食的,可下等舱一日只发一次,他一个半大男人,想也知道光靠一餐肯定撑不了一整天,非得自己带干粮不可。因此手里头这些干粮真是今日分出去一口,明日就得少吃一口。
黑脸蛋并不计较,爽快地就接了下来,边嚼边跟他寒暄起来:“兄弟这是上哪?”
辛实留了个心眼,并没说实情:“马来亚,我去马来亚。”
ゞ兰生柠檬ゞ
“你也下南洋?”黑脸蛋惊讶了,玉米面沫子喷出来,落到衣面上,赶紧又捡起来塞回嘴里。
抬起脸,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辛实这张白净的巴掌脸,还有大姑娘似的清秀眉眼,摇头絮絮叨叨:“就你这体格,也学那些不要命只要钱的去捞金?”
辛实心平气和地抿紧了唇,并不因黑脸蛋看扁了他而感到恼火,也不去做出解释,告诉对方自己并不是想去挣钱,只是去寻亲又不是什么熟人,说那么多做什么。
黑脸蛋说:“兄弟,不是我多管闲事,我也认识几个去南洋谋生的伙计,个个体壮如牛,回来可也去了半条命。那地方是遍地黄金,可是把人当畜生使!进了种植园,一天最多只让你睡三个钟头,睁开眼睛就是干活,还热,比睡在热锅上还难受,你知不知道疟疾和痢疾,多少人死在这两个病上头。你可想好了,你真要去?”
辛实听得有些脸色发白,沉默片刻,微微点了点头。
这些事他心里有数,早听隔壁的小剃头匠说过。小剃头匠成天走街串巷,可有不少见识。
他当然怕呀,怕死在外头,可他非去不可。
他大哥,就是黑脸蛋嘴里下南洋捞金的人里头的一个,壮如牛,胆似豹,不怕死,就怕穷。前年,南方稍微安定下来以后,他大哥听说南洋缺工人,薪水很高,弯腰就能捡到金子,毅然决然就买了去暹罗的船票。
这些年在酒楼里没日没夜做事的积蓄,大哥带了一半走,一半则给了他,叫他别天天迷迷瞪瞪地犯傻,下雨了衣裳要记得收,一日两餐要顾好,别嘿咻嘿咻地干上活就废寝忘食。
他觉得他大哥是光看贼吃肉,没见贼挨打,南洋是好,可有去无回的更多。他是劝了又劝,抱着爹妈的牌位拦在门口不让他大哥走,就差给他大哥下跪。可他大哥,大概是实在穷怕了,怎么劝都不听,发誓说一定要出人头地了回来兄弟俩一起娶媳妇盖大屋。
大哥在船上的那一个月,他每晚每晚的睡不好,幸好他哥安安全全到了暹罗,每隔三个月都给辛实寄一封信,知道他不识字,临走前大哥特意买了坛家里过年才舍得喝的桂花酒,拜托了隔壁胡同的老童生来信了念给辛实听。
半年大哥会寄一次钱,工钱确实多,一个月的薪水就比兄弟俩在福州累死累活挣一年加起来都多。
钱是穷人胆,大概是真攒了点家底,大哥前段日子寄的信里头,开始琢磨着央人要给辛实讲一门事,还告诉他遇见好姑娘了也别害羞,大胆去求亲,又说咱家人丁薄,得多多地生,姑娘小子都好,有一个是一个,大哥在外头赚了钱,生几个都养得起!
老童生边念边打趣地伸手作势来拉他的裤腰带,要看他毛长全没长全。他连大姑娘的脸都没敢正眼看过,听到这种大人事情,立马面红耳赤,赶紧夺过信逃回家去了。
可从半年前起,信再也没来过了。
辛实日日下了工就跑到邮局面前去巴着窗子问里头的职员,人家一开始还好声好气,可他天天去,大概是让他问烦了,探出头恶言告诉他,南洋每年寄信回来的人,有一半第二年就不寄了,为什么,死在外头啦!
他听了这话,全身的血都吓凉了,浑浑噩噩回了家,向老童生问清了大哥寄信的地址,就那么睁着眼在床上挺尸挺了一夜。这一晚上,他反反复复喃喃自语地背诵那个地址,第二天公鸡打鸣,他轻飘飘地摸去木匠屋,找师父恭恭敬敬地辞了工作。
辛实的爹妈,是从承德很不容易逃难来到福州的,并且没过几年的太平日子,就很不幸地就都死了。
师父对他知根知底,晓得他们兄弟俩长到这么大简直是相依为命,因此并没怪他白眼狼,刚学成就辞工,还给了他一个小红包,叮嘱他路上拿出雕龙鳞刻凤羽的专心出来,眼睛耳朵放亮一点,怎么着也得活着回家来。
辛实当即眼睛就红了,跪下来朝着师父的布鞋尖砰砰磕了仨响头,他羞愧呀,师父教了他手艺,他还没来得及孝敬师父呢。
师父也吓一跳,连拖带拽把他从地上拉起来。
他这就顶着脑袋上一个大包回了家,城南有条糖水巷,巷子尽头是个大院子,院子里头有棵大槐树,树冠最深处那两间光秃秃的平房就是他家。是赁的,还差好几个月才到期,他不租了,把租钱要了回来,跟自己从洋行取出来的钱全放一起,充作盘缠。
进了屋,他开始收拾包袱,收拾完了就跑到了码头来连夜买上了这张船票。
黑脸蛋叹了口气,伸手揽住辛实的肩膀,还用力拍了拍,说:“非得去那就去吧,但是你可得保重啊兄弟!”
辛实又是点点头,稍后,雪白的脸色突然一僵。
抿了抿嘴,他转过头,面无表情地轻声说:“你的手。”
黑脸蛋愣了愣:“怎么啦兄弟?”
辛实镇定地觑着他,抬起瓜子仁似的尖下巴朝不远处的站台点了点,示意他朝那头看。
等黑脸蛋转头跟着他的视线去看了,他叹了口气,轻声说:“别翻了,我的钱全用来买了船票。今天走了,我就没打算回来。你走吧,现在走,我不会告发你。”
黑脸笑容一僵,辛实叫他看的方向,来来回回走动着一个踢着长军靴提着根警棍的大帽子警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