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宁将这份细微的差别尽收眼底,眸光微动,却并未点破。只淡淡吩咐道:“长,前头引路,往署衙去。”
这一路上,随处可见路面石板碎裂,甚至有被流沙掩埋的街角。
铁器坊的熔炉冷却成铁锈坟冢,布坊残帛缠绕梁木飘如招魂幡,皮坊浸泡兽皮的药池淤塞发臭,蝇群黑云般笼罩溃烂的皮革堆……
富商宅邸的琉璃瓦被扒走大半,露出椽子如森白肋骨。贫民窟低矮土屋成片倒塌,风中仅剩裹草席的老妪守着破陶罐,罐底残余的黍粒混着沙土。
亡国遗民瞳孔蒙着灰翳,蜷缩在断墙角落以瓦片刮削树皮。面如枯槁,佝偻脊背,身上连一件完好的衣衫都没有,满城之中唯独不见一位乞儿。
温宁站在署衙前,眼前,那扇本该象征威仪的朱漆大门早已蛀蚀一空,门前石狮的眼窝成了乌鸦的巢穴,几只黑羽静伏其中。
斑驳的墙根下,蜷缩着几名神色枯槁的百姓,目光浑浊,如蒙尘的古井。
其中一位稍显年轻的汉子,瞥见那华盖云集的车舆、司长躬身的谄媚姿态,以及几位被锦衣侍卫簇拥、气度非凡的贵人,恍惚以为,这又是哪国豪强前来遴选奴隶。
求生的本能瞬间压垮了残存的尊严。
他猛地扑跪在甬道的尘埃里,额头“咚”地一声重重磕在石板上,扬起一小片灰雾,嘶哑的嗓音带着孤注一掷的颤抖,直冲天祈太子而去:“贵人!求您开恩,收下奴吧!奴能劈柴担水,能驾牛犁地……奴有一身用不完的力气啊!”
褴褛的肩背在锦衣华服的俯视下,卑微得如同一粒随时会被碾入尘土的草芥。
天祈太子的余光扫过身侧的温宁,指节一翻,便从袖中抖出一只沉甸甸的锦袋。几粒碎银在他掌心掂量着,冷光刺破暮色,也刺痛了温宁的双眼。
温宁不着痕迹地抬手一挡,袖风轻拂过太子腕骨,将那未递出的银钱按回暗处。她俯身扶起这汉子,手掌托住对方颤抖的肘弯,口吻温和却字字清晰:“你不是奴!从今往后,燕池再不必做外强的牲笼。”
那男子眼中刚燃起的星火骤然熄灭。他踉跄后退,枯瘦的手指徒劳地抓向虚无,喉咙里滚出破碎的呜咽:“不是奴了……岂不是连当牲口的活路都没了……”
温宁心口骤然一紧,眼底倏地洇开一片湿红。她当即扬袖下令,召集全城百姓至此!
墨云稷闻声而动,凛然喝令惊雷,“若皇钟尚存,撞钟九响。若钟毁,便沿街鸣锣!务必要让每一条陋巷、每一处残垣都听见,他们盼了几千个日夜的皇室后人,归来了!”
司长喉结微动,迟疑的目光投向天祈太子。却见他的视线紧锁温宁侧影,唇边凝着一缕未尽的缱绻。
那默许的姿态,比任何敕令更分明。
司长咽下喉间劝阻,躬身退后半步。
近两个时辰后,署衙前空地上稀疏立着不足千人的身影。
二十年为奴的燕池,血肉早已被时光啃噬殆尽,温宁望着这片凋零的子民,喉间涌起铁锈般的涩意。
她展开明黄卷轴,声如淬火的寒刃劈开死寂:“以此钟鸣为界,裂昏聩之天幕;以此锣啸为令,碎尔项间枷锁!”诏书在风中猎猎作响,字字掷地如惊雷:“自此刻起,燕池万民复归良籍!脊梁无须为半碗馊粥而折,性命不必借列强铁蹄苟存!更无需……自卖为牲,匍匐于他人食槽!”
声浪荡开时,墨云稷的视线如冰线骤然刺向司长。只见他没有惊愕,没有惶惑,连眼皮都未曾颤动半分。这绝非正常官吏闻听复国诏的反应,倒像戏台下的看客,早已知晓下一折的唱词。
怒意顺着墨云稷的脊椎爬升,燕池分明被刻意凝固在“奴城”的躯壳里!就连这位司长,到底收的是何人的俸禄,竟也成了受人驱使的“奴”。
第345章 你还挺富有的
百姓并没有想象中的欢呼雀跃,为期盼已久的自由而感到兴奋,反之,他们都似乎已经到了哀默心死的地步,眼中有的也只是更加绝望的落寞和无奈。
温宁将这一切看在眼中,垂在袖中的双拳紧握,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喉头的哽咽和心中的酸楚,她挺直脊梁,目光缓缓扫过那一张张麻木绝望的脸庞,声音清亮而坚定:“我是燕宁!燕池王燕岳和王后蓝笙之女燕宁。这片土地,是我父王母后用生命守护过的家园!这里的每一寸泥土,都浸染着我燕氏先祖与无数燕池儿女的热血!这里的每一个你们,也都是我的骨肉亲人!”
她的目光灼灼,仿佛要点燃人们心中的余烬:“你们眼中的绝望,我懂!那是被践踏的尊严,是亲人离散的哀伤,是汗水流尽却看不到明天的黑暗!你们觉得心死了,因为希望被一次次的碾碎!但这苦难,这屈辱,这刻骨的痛,难道就该是我们燕池人的宿命吗?!”
“不!”温宁斩钉截铁,拳头紧握,指甲几乎嵌进掌心:“这绝望,恰恰证明我们曾经多么渴望自由!这麻木,是反抗被压到极致的伤痕!我们的泪没有白流,我们的血没有白淌!它们都在无声地控诉着那夺走我们一切、践踏我们尊严的暴虐!正是这深入骨髓的痛苦,让我们比任何人都更明白,什么是自由的可贵!”
她的声音转而充满力量,如同拨开乌云的阳光:“抬起头来,我的亲人们!你们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你们是燕池的脊梁!看看彼此!看看我们脚下这片祖辈生息的土地!它还在!我们的根就在!我们燕池人骨子里的不屈与骄傲,还在!”
“让我们擦干眼泪,挺起胸膛,父王母后在天之灵护佑着我们,燕池勇士的英魂也在注视着我们。让我们从绝望的灰烬中站起来,用我们的双手,重建我们的家园!”
“我,燕宁,在此立誓:我与你们同在!同甘共苦,生死与共!我会把那些被贩卖到各国的兄弟姐妹们找回来,让他们可以回到故土,挺直腰杆,不再屈服,与我们一起重建家园!”
百姓们面面相觑,死灰般的目光深处,仿佛被投入火星的枯草,渐渐蹿起一丝微弱却灼热的亮光。那亮光里翻涌着难以置信的激动与久违的期盼,如同溺水者终于抓住了浮木。
有人胸膛剧烈起伏,再也按捺不住,嘶哑着喉咙高喊:“公主,我信你!”
那声音像投入滚油的冷水,瞬间炸开!
“公主,我信你!”
“信公主!”
一声声呼喊,起初是零星的、试探的,随即汇聚成一股压抑了太久的洪流。
麻木的沉默被彻底打破,一双双原本空洞的眼睛被点燃,一只只沾满尘土的胳膊如林般奋力举起,声浪一浪高过一浪,震动着这片饱受蹂躏的土地。
墨云稷那素来像附了寒霜的面容此刻绽开了笑容。那双深邃如寒渊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紧锁在高台上那个纤细身影上,充满了如火般炙热的情谊。那笑意里,有赞赏,有期许,更有一份“此女当如是”的认同。
天祈太子唇角那抹习惯性的、带着玩味与掌控的弧度,几不可察地僵了一瞬。狭长的眸微微眯起,深不见底的瞳孔深处掠过一丝真正的讶异,随即被更浓重的阴鸷取代。
眼前场面,完全出乎他的意料。燕池之民被践踏、驯养了二十年,他以为早已磨平了他们的脊梁,抽干了他们的血气,将那深入骨髓的‘奴隶本色’刻成了本能。他们本该像一潭死水,无论投入什么,都泛不起真正的涟漪。
可这个刚刚归来的公主,仅仅凭着几句慷慨激昂的话语,竟能将这滩死水瞬间煮沸!
他看着高台上那个纤细却挺立如松的身影,看着她眼中那份与台下百姓呼应的、几乎要燃烧起来的坚定光芒。一丝冰冷的、被冒犯的怒意悄然爬上心头,如同毒蛇吐信。他精心维持的、对这片土地的绝对掌控,却因为这个女人的出现,裂开了一道他未曾预料、也绝不允许存在的缝隙。
温宁……这个他本以为只是需要小心掌控、甚至带点观赏价值的“亡国公主”,此刻在他眼中,骤然从一只精致的金丝笼鸟,变成了一头可能随时撕裂牢笼的、危险的雏鹰。他指节在袖中无意识地收紧,面上却依旧维持着那副矜贵姿态,只是眼底的寒霜,更深了几分。
惊雷那粗犷的脸上写满了毫不掩饰的激动与难以置信的狂喜。或云同样望着温宁,但目光里除了震撼,更多的是深沉的思索与评估。温宁展现出这种瞬间凝聚民心的能力,他看得比惊雷更为透彻。
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天祈太子那瞬间僵硬的唇角与眼底加深的寒霜,眉头跟着蹙起。
司长掌管这里近十年,早已看惯了这群燕池“奴”深入骨髓的卑贱,但此刻看着他们如此斗志昂扬,竟也不知不觉的跟着高兴起来。待他注意到天祈太子瞥来的冷冽余光,他慌忙垂下了头。
天祈太子忽然拍起掌,“好!好!”他一副宽和仁爱之态走向高台,站在温宁身侧,“公主复国,应该普天同庆才是,虽说这里荒废许久,但……有本太子在,还是要好好庆贺一番。传我令!”他习惯性发号施令,除了天祈国君,他从不顾及任何人的想法,“将我们携带的粮肉都搬过来,本太子要设宴,要与燕池公主,燕池百姓同庆!”
此举看着像是站在温宁这边支持她,但是其背后用意,是在暗中宣誓燕池人就算摆脱“奴籍”,无财无势,也要像以往一样依附大国而生,很难真的挺直腰杆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