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掌柜用铜火箸拨着炭盆叹道:“国中上等的熟皮大都来自龙元国,只是近年龙元内乱,战事频仍,连商路上的皮货商都改行贩布了。”
他指着空荡的货架,那上面往年该堆满处理好的熟皮,如今却只悬着几块发硬的生皮,还带着未刮净的油膜。
“大人所需熟皮甚多,或许这鬼市可碰些运气。”
鬼市的水太深,寻常商贾哪敢蹚这浑水?
老掌柜就是位老老实实的买卖人,没有门路,万万不敢贸然去接触那地方的人。他宁可少挣点,也不想日后给自己带来麻烦。
但蔚澜放自是不怕的!
只不过他这官声太响亮,鬼市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怕是刚踏进鬼市大门,那些个油滑的贩子就能把三文钱的劣货喊出三百两的天价来。
蔚澜放指节轻叩货架,忽然想起时家那位老家主,年轻时走南闯北,连鬼市最阴湿的角落都摸得门儿清。
若能请时温宜出面,这事倒是不难成。
他回到马车上,待温宁坐好,这才说道:“可否请时家主牵个线?事成之后,本侯绝不会亏待她的。”
鬼市的规矩就一条:这里是天,他们就是王道!
温宁心里却没什么顾虑。
旁人不清楚,她是知晓的,这鬼市背后的真正的掌局者正是她那神秘莫测的姑母,九婴山宗主。
虽市井之徒不识得她这位亡国公主,但只要蔚澜放不越界,这趟差事便出不了岔子。
正好,她心中惦念阿姐和流青她们,这次倒是可以名正言顺回怡园看望大家。
温宁站在怡园的朱漆大门前,檐角铜铃正撞碎一阵北风。
门房的人是认得她的,连忙进去通传。
时杰匆匆迎上前,少年郎君此时已同温宁一般高了,衣摆还沾着账房的墨香,躬身道:“家主去城南查账未归,我这就去请。”
老掌柜引着温宁往正厅去,穿过回廊时不住念叨:“今日园里就三两赏梅的散客,丫头们伺候着呢。”
到了正厅,他先斟了滚烫的茶汤为她驱寒,又去拨弄铜炉里的银骨炭,火星子噼啪炸响时,他又叫来小丫头,快去宁苑请几位姑娘们过来。
温宁望着他略有些佝偻的背影在厅堂里团团转,脸上的笑容比这茶汤泛起的茶香还要让人温暖,伸手按住他袖口,“张伯,快坐下来,我们说说话。”
老掌柜怔忡间被她按着坐下,茶烟袅袅模糊了那双浑浊老眼里的水光。
温宁望着眼前这个向来沉稳的老人,此刻竟像个毛头小子般手足无措。
张伯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边缘,青瓷杯沿映着他微微发红的指尖。“姑娘尝尝这用冬冰煮过的天罗香。”袖中无意间掉出个油纸包。
温宁拾起纸包,里头竟是几块梅花状的酥糖。她指尖一颤,这是她儿时最爱的糖果,张伯总偷藏在袖笼里哄她。
近些日子,他常梦见温宁,梦里那个扎着双丫髻的小丫头,一双大眼睛跟天上的星子似的,踮着脚尖去够老家主腰间的玉佩,银铃般的笑声犹在耳畔。
白日得空时,不知不觉走到了城南那家老字号,买下温宁幼时最爱的酥糖。
“老了老了!”张伯自嘲地摇头,花白胡子跟着颤动,明明攒了一肚子话,“哎。”他叹着气,不知道要先跟姑娘说哪一件事才好。
温宁离开大家的时间其实并不算太久,但却像是过了经年。那种惦念真是一种“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凄凉。
第280章 夫人却已染疾
流青几个丫头闻讯从后园一路奔来,见到温宁那一刻,泪水先夺了声音,七嘴八舌围着她问东问西,倒把正事都忘在了脑后。
陈嬷嬷扶着门框喘了口气。
太妃薨逝后,老人家的白发也更多了,可听说温宁回来的消息,那双长出老年斑的手却突然有了力气。
她让流青几个丫头先行一步,自己腿脚慢,生怕因自己耽搁了。忽然想起房里还收着给温宁备的兔毛手笼和大氅。又折返回去,将大包小包的挂在肩上,这才踉跄的赶过来。
只因她知道,如今温宁的身份是战宁,为了大家的安危,温宁不会再像曾经那般经常与大家生活在一起,这次回怡园是不能久留的。
温宁挽起陈嬷嬷的手,扶着她坐下。老嬷嬷银白的发丝在风中轻颤,眼尾新添的皱纹里还裹着泪珠,那双浑浊眼睛里透出的亲切,与太妃再世时一般无二。
城南库房内,时温宜的狼毫笔“啪”地跌在账册上,墨汁晕开了半页文字。
上了马车那一刻,时枫扬鞭的脆响惊飞了檐下麻雀,马车碾过布满霜雪的青石板时,惊得附近几家库房的管事议论声戛然而止,交换着眼色,猜想这时家莫不是又出了什么变故,这般焦急。
温宁见到阿姐时,众人识趣地退下张罗午饭,厅内只余两盏清茶氤氲着热气。
温宜确实有鬼市的门路,但她也无法保证能帮禄北候收购足够多的熟皮。为了阿宁,她尽力而为。至于禄北候承诺的好处,温宜只是笑了笑,“随他的心意给就是了。阿姐可不在乎这个,阿姐只要他待阿宁好好的。”
午时的阳光斜斜地穿过雕花窗棂,在八仙桌上佳肴投下诱人的光影。
满桌的胭脂鹅脯、蟹粉狮子头、桂花糖藕,都是按着温宁的口味做的,老掌柜夹起一块水晶肴肉,笑出声:“姑娘要先把这肉冻在筷尖晃三晃,给月老相看,保佑姑娘早日觅得这天下最好的郎君。”
满座笑声里,温宁羞红了脸颊。
去鬼市的日子定在三日后。
出发前,并不需要额外准备什么东西,但是蔚澜放还是很贴心的上街去采买了一些锦帘。细密的云锦缎里夹着一层狐绒,挂在马车门窗棂上,恰能挡住凛冽的风雪。
此时,暮色渐浓,街角绸缎庄的灯笼在风中摇晃,将楚映雪苍白的脸映出几分血色。
她指尖抚过一件大氅的毛领,忽然透过雕花窗棂瞥见对街的身影,蔚澜放正查看一匹靛青色云纹锦缎,修长手指拂过布料时,连掌柜都屏住了呼吸。
他身披暗玉色狐裘大氅,紫蒲纹在晨光中流转着华彩,通身气度令满园红梅都黯然失色。
这般人物若早些时日相逢,她何至于委身于那个连枕边风都吹不动的老阉奴?
楚映雪对着铜镜描画远山眉时,总忍不住将眼前的螺子黛都折断。不能帮她除掉温宁,也无法替她报复楚慕白,更不能行人事,她跟了他有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