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为了贴补家计,我跟人签了契做工,去了离山服侍师傅。师傅对我挺好的,不打也不骂,我晾了她的衣服在外头忘了收被风吹跑了两件她也没说要扣我的工钱,山上闷了些,从早到晚,别人跟我说的,我跟别人说的话有时候都超不过十句。有一天师傅出了门没再回来,山上没吃的,我又饥又渴,走着下山,走着回京城,在路上就头晕的厉害,好几次差点倒下去。进了城,到了家,结果母亲和哥哥告诉我,因为城里在征纳采选,妹妹为了躲避进宫,已经嫁到刘家去了。接着,里正领着采选的内官到了我家,我就进了宫。这些,你大概也都已经知道了。”

事情就是这样简单,阿福讲的也平平淡淡,但是这些平淡的话语里包含的心酸与无奈,却不是那样的浅显平淡。

李信挣扎着下地,在地下拣落叶。一片又一片,手小攥不住,拣起一片掉了另一片。

阿福的指尖微凉,李固忍不住握紧了她的手。

“其实……我……”阿福忽然笑了笑:“事情是这样,你心里不痛快,我知道为什么。要是我突然知道,你以前也和人正式的订过亲谈婚论嫁,虽然后来阴差阳错的没能成,心里也要不痛快的。我之前没说清这件事,并不是因为我觉得和人订过亲,这话有什么不能说的。而是每次一想到这事,我就要想到,母亲与哥哥……把阿喜当成宝,把我当成草,阿喜的终身幸福不能耽误,我却可有可无,自生自灭……”

李固的手慢慢的摸索,触着了她脸上的肌肤。

指尖可感觉到明显的湿意。

李固仿佛被那泪水的热度烫到了一样,指尖颤抖了一下。

他扯起袖子,轻轻的替她擦拭脸上的泪痕,又是懊悔,又是心疼:“别哭,你别哭。都是我不好,我不问了……啊,别哭啊。”

“你还是让我哭哭吧。”阿福苦笑,自己掏出帕子来擦脸。李固的动作是很轻柔,可他的袖口又镶又绣的,擦在脸上的感觉可真不怎么舒服:“我早就想哭了,哭完这次,以后心里大概也就不再介意这事了。虽然说我不想与阿喜争,可是这样明显的不公平,怎么也没有办法让自己不介意。我是我娘亲生的,可是从小到大没有感觉到她对我体贴对我好。她是大娘的奴婢,所以我也象阿喜的奴婢……跟你说,我这个人才没有看起来这么大方,我挺记仇的。有一年过年,娘给阿喜做了两套新衣裳,然后把阿喜的一套不穿的衣裳匀给我算是过年添衣,那衣服颜色款式阿喜都不喜欢,还在箱子里压的皱皱的,就这么给我了,过年的时候阿喜穿着那衣裳走亲戚,患邻居,我哪儿也没去,那件衣裳我也没有穿过。”

李固握着她的手,轻轻揽过她让她靠在自己怀里。

阿福觉得真丢人。

她一直跟自己说,自己是个成年人,跟小孩子不用计较。她并没有对朱氏有亲母女的感情,又怎么能要求朱氏对她如同亲生女儿一样的对待?不公平就不公平吧,世上本来没有什么完全彻底公平的事情。

可是……

原来不是那样。

她不是自己想象中那样不在乎。

她不是不想对朱氏亲近,不是不想要这一世的亲情。

可是因为得不到,所以,她才告诉自己,自己是成熟的,自己不必在乎那些身外物,不用在乎那些小事,不用在乎那得不到的亲情和温暖……

阿福痛痛快快的哭了一场,把李固的半条袖子都弄的潮答答的,一边擦脸,一边觉得不好意思。

明明是李固心情不好,最后怎么哭的畅快成了自己了?

这解释怎么解释成了这样了?

李信笨拙的奔跑,跌跌撞撞,脸红扑扑的,额上亮晶晶的都是汗珠。阿福要给他擦汗,他扯着阿福的手,把拾的一片金红的叶子放在她手心里。

阿福忍不住抱起他来,在他颊上狠狠亲了两口,李信咯咯笑,有样学样,在阿福脸颊上也笨拙的亲了两下,沾了阿福一脸口水。

阿福抱着他,转头看李固。

暖融融的阳光照在身上,李固的轮廊带着金色的英挺。

人们常说,春光无限好。可是阿福觉得,比起春光来,秋光更显的明媚动人。春光多少还透着冬寒的荒芜,有一种浮燥的不真实。可是秋光,透着一种经过没淀的喜悦和踏实。

他脸微微有点红,小声说:“我知道……嗯,你别生气,是我小心眼,我给你赔不是,别生气好不好?”

阿福忍着笑,点了点头:“好,我不生气了。”

那些曾经发生的事情,就象脚边那些纷杂的落叶。

被风一吹,就纷纷的飘远了。

都过去了。

全都过去了。

第53章 家事(四)

张氏好说歹说哄走了李信,这个奶娘做的很知进退。毕竟现在李信用不着吃奶,奶娘并一定非得是她。她主要就是个保姆。在王府中,李固与阿福自然她要讨好的。阿福觉得她对李信还是很尽心的,也不象阿福知道的其他皇子公主的奶娘那样觉得自己有了皇子做倚仗就不知深浅了。

杨夫人找过来,二话不说就先请罪。

阿福有点懵懂,这还什么没什么呢,杨夫人有什么事情做错了?

“王爷与夫人这几天不在,我就抽着空子和朱夫人朱姑娘讲了一讲礼仪。朱夫人是个宽容大度的人,很体谅我的难处,所以……但是朱姑娘么,说着没用,我又不能打她……”

阿福算是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今天朱氏那番挺通情达理的话,原来根子在杨夫这儿呢。

至于阿喜,她前十几年没人和她说过道理。后面几十年……大概再说道理也没有用了吧?这就象树儿苗儿长,根儿长歪了,那枝啊干啊的再长不可能长的齐。

杨夫人突然来这么一出,阿福肯定不可能怪罪她的。别说人家杨夫人没做错什么,就算做错了,那出发点也是好的啊。要是杨夫人能把阿喜教的懂规矩知进退,阿福可真想抱着杨夫人喊一声亲娘啊。

“所以,我听王爷一说想去庄子上,倒也有了个主意……”

杨夫人很少给人出什么主意,可要出主意肯定是好主意。阿福急忙说:“您快说,什么主意?”

杨夫人含蓄的一笑:“夫人现在是正经主子,一品夫人,和我说话还这么客气……嗯,其实王爷分府,名下有三两个庄子的,一个离京城近点儿,土地肥沃,院子也大。夫人要是喜欢,咱们也可以去那儿住。还有一个庄子远一些,也偏一些,有田地还有山地,嗯,我记得内府的册子上写的清楚,还有,咱们出宫那天,那庄子的管事也来拜过主子。”

阿福只记得是有庄子,可是这些天也没顾上庄子的事情。

“那夫人的意思是?”

“朱姑娘不是不肯走么?我觉得,她不走,也好,以免夫人你念及姐妹亲情,时常惦念……”阿福想,杨夫人这纯属睁大眼说瞎话,她和阿喜十年二十年不见面恐怕也不会惦念上,不过她知道杨夫人下面的话一定更值得期待:“不如这样,我们迁到庄子上去,请朱夫人和朱姑娘一道去。一来么,乡下养人,住三个月,叫回城都不肯呢。二来么……”杨夫人笑笑:“朱姑娘也可以静静心,我呢,腾出空儿来好好跟她亲近亲近。”

咳,这个亲近……

阿福十分赞成!

这个亲近……嗯,到了荒山野岭远近只有他们一家的地方,阿喜是再怎么折腾也不可能让外人看笑话了,杨夫人只要一将朱氏这块大石头搬开,阿喜就不足为虑,凭杨夫人的功力,满可以把她当面团,想怎么揉怎么揉,爱怎么捏怎么捏。

连一边李固听着杨夫人这么阴人不见血的话,也笑眯眯的一脸赞同:“夫人说的是。那么就和宫里通报一声,明儿就走吧。今天可就得开始收拾,要住上两三个月,可就得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