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感觉挺准,这段时间情绪是比较低落。”我苦笑。
“遇到什么事了?能告诉我吗?”
“哦,没什么大不了的。”
“感情上的事?”
“不不,我是个粗线条,遇到‘感情’的机会比较少。”我搪塞着。
蓝玉垂下眼睑,轻皱着眉头,把玩着一只红色铅笔。她是个聪慧的人,但此刻,我不明白她具体在想些什么。等她再抬起头时,我看见,她的眉头已经舒展了。
“前段时间,我哥找了个好女朋友,改邪归正了,很卖力帮着她做小生意,也不在家里吃住了。”她说,“我父母都很善良,你总是一个人凑和着吃不好,要不,你在我家开晚饭吧。反正你有车,我们又顺路,也方便。”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能麻烦两位老人。我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也挺自在的。”我一直不喜欢和人多打世俗的交道。
蓝玉有些窘,但没再坚持。她是有诚意的,可能是下了好久的决心才说出来,遭到拒绝当然不好受。
“你年龄也不小了,该找个男朋友了。”我找话安慰她。
“不找了!”她突然显得很不理智。
“什么意思?”
“我找过两个男人,像是受了两辈子的苦。一个差一点儿把我害死,另一个被我的苦命克死了。男人对我来说,已经没意义了!”
“那你的意思是……这辈子一个人过了?”我相当惊讶。
她摇了摇头,茫然地望着窗外,没有回答。
就在这时,小满突然出现在门口。我被她的突然到来吓了一跳。我赶紧起身,迎了上去。她这是第一次来咨询所找我,我断定她是来者不善。她是个火爆脾气,万一发作,暴露了我的身份,后果将不堪设想。
但并没有这种迹象。她脸色灰白,目光呆滞,好像连发作的力气也没有了。我看了她好不会儿,才明白过来,她今天的衣服穿得太别扭。大热天的,却穿着铁皮似的牛仔裤和一件黑色长袖上衣,连袖口的钮扣都扣得紧紧的。
蓝玉以为是来了咨询的客人,赶忙倒了杯冰水,递上来,请小满坐下说话。
小满木然地看了蓝玉一眼,没有接杯子。
“我的一个朋友,”我赶紧向蓝玉解释道,“吃饭时间到了,要不,一起去‘课余时间’吃?”
蓝玉的表情有些不自然,说她要一个人去食堂吃。
中午的“课余时间”,客人寥寥无几。我和小满找了个角落的位子坐下,点了两份套餐。
等套餐上来的时间里,两个人一直沉默着,谁也不知道该先说什么。我点上一支烟,她夺了过去,含住吸了一口,被呛得咳嗽起来。我赶紧把烟夺过来,按灭在烟灰缸里。她咳嗽得眼泪都出来了,转脸望向窗外,两只手机械地摆弄着书包上坠着的绒线鼠。
正在播放的歌曲是《加州旅馆》。
Welcome to the Hotel California/Such a lovely place/Such a lovely face/ Plenty of room at the Hotel California/Any time of year/you can find it here……
这首歌总能迅速软化我,无论在何时何地。我想起上次在小满家发生的事情,对她的歉疚和怜悯渐渐爬遍了全身。蓦地,我明白她为什么穿得这么严实了。
“你爸对你下狠手了?”
“用皮带抽的,伤还没好……”
“叫我看看,伤得很重吧!”
“在这里怎么看?”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上次我太冲动了,真不该拿着录像带找到你家!”我说,“你恨我吗?”
“恨!”
“你惩罚我吧,我不会有怨言。”
“怎么罚?”
“怎么都行……用皮带抽吧。”
“……我恨我自己不能恨你一辈子!不能恨得杀了你!”
我以为她会哭,但没有。她的眼睛异常干涩,眼泪好像早就流干了。
饭菜上来了,她拿起筷子,往嘴里划了一口饭,嚼了半天,就是咽不下去。终于,她放下了筷子,开始慢慢啜饮木瓜汁。她曾对我说过,她是个运动型的人,消耗得快,一顿不吃都不行。她还说,如果有一天她吃不下饭了,问题就严重了。
看来问题已经非常严重了。
“多吃点吧,你看起来很不好。”我拿起汤匙,舀了饭,往她嘴里送。
“你不怕别人看见了……”她说着,就哽咽起来。
我颓丧地放下汤匙,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30
走出“课余时间”,我和小满来到了校园南边的菜田里。放眼望去,视野里空无一人。强烈的亚热带阳光下,植物散发出浓郁的生命气息,搀杂着农家肥淡淡的异味儿。巨大的寂静之中,脚踩在田埂上的声音如同天籁。
穿过菜田,面前是一片坡地,坡地上是茂密的小松树林。我们爬上坡地,对面竟是一条小河,河床上长满了蔓草,开着紫色的花。似乎没人发现这片净土,我在校园生活多年,也没来过。也许是菜田里的粪味儿阻挡了人们的脚步。
我们并排在松林里坐下了。小满拣起一只长满小嘴的干松果,低头玩弄着。她看着干松果,我看着她,两个人都沉浸在无可名状的感伤里。过了一会儿,她甩了一下马尾辫,双眼迷离地望着我。
“你不是要看看我的伤吗?现在看吧!”说着,她丢下松果,把衣袖捋了上去,衣襟也撩了上去――双臂、背部伤痕累累,好在都已经结了痂。
“你爸凭什么这么体罚你?”我的一下子心抽紧了。
“不要怪他,”她平和地说,“在知道我喜欢女人之前,他是天底下最好的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