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敢这么说!”这下子,那年轻精细的商贩再难忍受,直接拽住自己妻兄,再度叩首。“小民妻兄无知,乱说一气,官家莫要在意。”
“无妨,”赵玖愈发失笑,却是缓声相对那年长商贩。“你家橘子两船总有几千个吧?多少钱一斤?若整船买可能稍微便宜些?”
这时候,年长商贩也回过味来,略显慌张看向自己妹夫。
而赵官家丝毫不以为意,乃是遣人往岸上寻得市集中不相干的商贩询问往年春日橘子市价,又问清橘子数量……大约是六七千个,远超士卒数量……便让蓝珪取了钱来与这二人,还让这两个商贩协助,让军士按队划船来领橘子,乃是要按照一人两个之数,大约散与岸上、船上的班直和呼延通部,再来交付剩余。
此令既下,周围军士中便不乏凑趣之人,直接在船中各自传扬,说是官家要请大家吃橘子。俄而,不等橘子分下许多,便有人带头划船过来,就在河中举着橘子直接朝大船呼喏,说是谢过官家赏赐。
对此,赵官家干脆就势坐在船头,并让人在船头挂灯照亮自己,然后一面剥橘子,一面与来谢恩凑趣的众将士颔首示意。
三位相公面面相觑,也都不好说什么。
恰恰相反,吕好问和汪伯彦二人也算是多少熟悉了官家肆意姿态,见状干脆也都各自取了橘子,并向官家道了谢,然后便泰然坐在船头慢慢吃了起来……最后,素来严肃的许景衡也只能上前,尴尬坐下吃橘子。
橘子层层分派,军士和行在文武,加一起也不过两千之数,所以须臾分派完毕,却还剩下许多。而赵官家刚要下令将剩余之数交给随行文武的家眷,却忽然闻得岸上开始喧哗,乃是河上消息传来,引得附近居民纷纷来渡口寻赵官家,求官家赏赐橘子,以讨今年好彩。
赵官家自然无话可说,复又大手一挥,将剩下一半橘子放在南岸渡口分发,无论老幼靑壮,人人皆可领去一个。
不过,橘子到底只是闲杂水果,在淮南不算宝贵,大家也只是凑个热闹来瞧赵官家而已,而许多人领到之后也根本不吃,反而留在怀中,准备借此求个赏赐的彩头罢了。
故此,须臾片刻,赵官家这里作态完毕,便要起身去正经用餐,但刚一抬头,见到头顶一轮明月,光洁皎白,悬于前方硖石山上,宛如明灯高挂,复又映照河下,也是心中微动,便复又坐了回去。然后,河上河下,众人只见这船头端坐的官家再度拿起一个橘子,乃是小心剥掉一半,自下推出果瓣,复又将身侧灯笼打开,将其中已经快要燃尽的残余烛灯取下,放入橘子之中,这才再度起身,当众往船舷而去。
众人会意,自有冯益急切唤来小船接应,让杨沂中扶着官家小心下板上小船,然后放橘灯于淮水之上,任其随波逐流,向东面硖石山漂去。
话说,如此举止,在行路途中其实颇显浪费,因为一灯固然无妨,但此时官家于万众瞩目之下行此事,只怕引来仿效,白白浪费行在存储。故此,三位相公和闻迅赶来的其余行在要员皆暗自蹙眉。
然而,赵官家既然放灯于河,复又回转大船,却是向东望着漂东的星火一声长叹:“来时匆忙,未能等八公山公墓建成以作祭祀,区区流光,且飨战士亡魂。”
周围文武,自三位相公之下,这才各自肃然。
俄而,周围军士、岸上百姓,或听得此言,心知官家在祭祀八公山战死袍泽,或不明所以,还以为这官家与民同乐,但都纷纷仿效……橘子没吃的自然顺势而为,吃掉的自去找他人借,有蜡烛的用蜡烛,没蜡烛的放些油,塞些乱七八糟的捻子,甚至连油都寻不到的便干脆就在其中放了点干枯松枝,也点燃了推入水中。
到最后,连素来稳重的杨沂中都亲自跑下去,当着官家面,放了几个橘子灯,还往河里扔了下东西。
总之,仅仅是片刻之后,便有流光数千,星星点点,顺淮河摇曳向东,时明时暗,宛如梦幻。
又等了一会,眼见着流光渐渐消逝不见,唯有皎月在上,不少之前还觉得官家浪费的文臣骚客,反而怅然若失,少数人更是想起靖康前的往日时光,只觉如在梦中,以至于掩面暗泣,与岸上尚在兴奋的百姓,形成鲜明对比。
至于赵玖赵官家,此时却反而觉得心下彻底平顺,再无多想,只是干脆捏起一个大橘子,揣在怀中,便转下舱室用饭去了。
正所谓:雪洗虏尘静,风约楚云留。
何人为写悲壮,夜渡入城楼?
湖海平生豪气,河山如今风景,端坐待贺酒。
幸喜鹤唳处,将军倒拔寇。
忆当年,周与谢,富春秋。
小乔初嫁,香囊未解,勋业故优游。
赤壁矶头落照,淝水渡上明月,渺渺唤人愁。
我欲乘风去,又见浮光流。
本卷完。
第二卷
第一章 召见(上)(感谢白银盟大佬‘。’)
二月下旬,淮河之上,蔡州、光州、顺昌府三地交界处的汝水口偏东,一支规模不大不小的船队正逆流缓缓向上,而河水两侧,正值树绿花红,数万军队或骑或步,也正迤逦夹河向西而行。
当此之时,北岸河堤上,出来巡视军纪的御史中丞张浚张德远正与几位下属的监察御史、最近来投的闲官,乃至于几名白身文士,走马闲谈。
“顺昌府本名颍州,再加上西面的蔡州,虽属京西,但自古以来皆是淮西腹心之地,几乎为淮西代称,韩太尉以淮西制置使居此,倒也是名副其实。”为首张浚随口一言,便旋即闭口,俨然是自重身份,想听他人议论。
只能说,张德远虽只三旬年纪,可经过靖康之乱的打磨,以及这一年的波折,坐稳了河中赵官家头号心腹之名后,隐隐已经有了几分上位者气度。
“宪台所言甚是。”有监察御史情知这位头顶上的宪台在八公山时与韩太尉化敌为友,近来越走越近,隐隐有同盟之态,再加上最近两个显赫的殿中侍御史正在空缺,却是赶紧凑趣。“而淮东、淮西,看似淮东辖地更重,但淮西却更近行在,官家宁可让韩张二位调换防区,也要韩太尉来此置于身前,专用他来清理淮西、京西、荆襄,以图开辟南阳回旋之地,可见宠渥。”
张浚微微捻须颔首。
“宠渥一语何其不堪?”就在这时,跟在后面的一名中年人忽然驻马,并当众呵斥。“韩太尉国家名将,官家以他为淮西事乃是为日后大局着虑,岂是因亲疏而肆意为此任命?!”
众人回头看去,只见此人年约三旬,但眉目不凡,虽是文臣打扮,却又马上挂有长枪大弓,且腰袖皆以最近流行的牛皮带束口,却又有些不伦不类。
那监察御史当着顶头上司面被呵斥,自然不满,但正因为顶头上司在侧,却也不好发作,只能当即忍声询问:“足下是何人,哪一年的进士,正当何差遣?”
“建州刘子羽,并非哪科进士,现为朝散大夫而已,并无差遣。”此人闻言倒也不惧,直接昂然相对。
而这监察御史稍微一想,便晓得对方根底……不是进士,还能在三十岁做到朝散大夫这个五品的文官散官,必然是恩荫出身,而并无差遣,又必然是靖康乱后一直没跟上来,此时才寻到行在的那拨人……于是不由稍起底气,冷笑相对:
“原来是闻得行在安稳,才来寻官做的刘衙内,在下还以为是哪位俊才呢?”
“靖康国难,先父悬梁自尽,以身殉国,我为长子,自当扶柩归乡,又因国仇家恨,与金人不共戴天,复匆匆至此,如何变成了求安稳之人?”这刘子羽也一时变色。“且我等就事论事,说的是官家为何安顿韩太尉于淮西,如何便要以恩荫出身来攻讦私人?国势危难,朝中御史如今反而都是这等货色吗?!”
这话基本上是一锅端了,偏偏言语中又透露出来人家亲父刚刚赴国难不久,必是当世知名之人,于是连张浚也不好装聋作哑,便主动拱手相对:“敢闻足下高论!”
“不敢劳宪台垂问。”那刘子羽似乎也不是什么大龄愤青,面对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御史中丞,倒是即刻拱手回礼,顺着台阶下了。“须知,韩太尉任命之奥妙,其实根本还在南阳二字之上……”
张浚想起最近几次御前议论,心中微动,不禁在马上向前微微倾身:“还请足下详解。”
“此事简单。”勒马停在河堤上的刘子羽也微微肃容。“宪台想想便知道了。官家为总揽全局,决心驻跸南阳,这本无错,因为欲复天下,必同得关西强兵和东南财赋方可为。但如今战事未定,以军事计,以南阳为陪都将来须有两个大大的疑难之处,一个是财,具体来说,乃是如何确保东南、巴蜀财货聚集于荆襄,以养大军,对此,官家以李公相之重,扶太后、皇嗣于扬州,已经是一步妙棋,而在下也实在不是财务上的干才,便不多说了……而另一个,却是如何守!”
张浚眼皮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