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然如此。”
坐在吕好问左手第一位的,乃是年轻的御史中丞张浚,此人虽然官位显要,刚刚却还是以后进之身主动起身,为在座的几位科场前辈亲自斟了酒的,此时刚刚坐下,却又当仁不让,随口而答。“刚刚问了下胡明仲(胡寅),说是官家留了口讯,乃是要御帐小厨那里准备妥当,等韩世忠一上岸,便先带他去吃一顿热饭,然后再去帐中召见。”
“这份恩遇真是罕见。”吕好问一声叹气。
当然罕见!
坐在角落里的小林学士心中暗叫,但人家张德远更多是在诸位新来同僚之前炫耀他在官家身前的地位,否则如何连御帐那边的事情都能一清二楚?!而吕相公你这满口无力之言,岂不是要将今日刚来的诸位同僚推给张德远?
堂堂相公的威风何在?
“看来官家是说到做到,真要改一改文重武轻的规矩了……”顿了一顿后,吕好问到底还是摇头表达了一丝不满。“只是可惜了赵德甫(赵明诚),经此一事,他怕是要成天下人尽知的笑柄了,偏偏连驳斥都不敢驳,刚刚叫他来,他反而遮面而走,也不知道回到舍内,见到易安居士又该怎么说?”
闻得此言,在座的七八个人一起摇头感慨。
坐在小桌边角位置的小林学士也是摇头感慨……且说,随着一大堆京东两路的要员、家眷来到八公山,其他各处倒也罢了,唯独这山顶小寨处却已经不再有什么秘密可言了,刚刚小寨中发生的事情,瞬间传遍了整个小寨,便是刚刚上山的小林学士居然也都知道。而身为文官,面对着这个话题,似乎也只能同仇敌忾了。
不过……
“吕相。”
就在众人一起摇头感慨时过境迁之时,座中一人忽然又正色开口,却正是前青州知州,明日一早便要出发的现江西制置使刘洪道。“赵德甫的事情固然可惜,但韩世忠那里却殊无不妥。须知,泼韩五这厮平日再混,此时也是官家乃至行在真正的倚仗,官家呼他腰胆,却是名实相副。不说别的,今日若无他,你我如何能在此安心小酌?所以官家今晚举止,虽略有小苛,但大略上而言,无论是韩世忠还是张永珍处,洪道却都以为并无不妥。”
吕好问无奈,只能举杯小啜一口,也是勉强点头:“正是此意,虽说官家屡屡有意气之举,意气之言,可一句国家沦丧、战乱未休,再来一句抗金为重,总是能堵住天下人嘴的。”
堵住刘洪道嘴的可不是什么抗金为重!
心下醒悟过来的小林学士不由心中暗道,堵住这刘洪道嘴的,分明是那个江南西路制置使,这个差遣放在这个战乱时节,明明便是升官了,比他这个玉堂学士似乎都要贵重一点……所以,官家之前在小寨大堂中的言语,便是再离经叛道,他刘洪道也会为之辩解的,不然他的制置使怎么说?
实际上,非止是刘洪道……小林学士举一反三,继续想了下去……随着今日韩世忠到来,横河隔断金兀术,没了迫在眉睫的军事威胁,此战胜算又变大,那不知道多少人都会扔掉之前的犹疑,一心一意维护官家的,比如说今日隐隐有代替吕相公成为此地文官魁首的张浚张德远……
“若以此来论,吕相也确实不必多忧。”
果然,就在小林学士还在脑补之中,御史中丞张浚便也赶紧轻笑来劝。“请吕相想一想,现在是战时,所以需要暂时扔下祖宗家法,将来等天下安定了,这制度还是会回来的吧?而且当此之时,文士难道就真无用武之地吗?依在下浅陋愚见,如吕相此番经历,将来真有收复两河之日,昭昭史书之上,吕相说不得要比肩武侯,比往日的那些太平相公多占几段文字的。”
吕好问愈发摇头不止:“便是能做武侯,那也是李相公和你们,之前便说了,你们都年轻,都还能做事,我却已经老朽,等这一战了断,国家能转危为安,那我一定会立刻请辞。”
听到这话,众人连连出言劝阻,而心中却又齐齐冷笑。
实际上,此时不止一个小林学士,几乎所有人都想到了一种可能……须知,虽然这位官家还年轻,但已经颇露峥嵘,那么这种官家,是喜欢李纲李相公那种相公呢,还是喜欢你吕好问吕相公这种相公呢?
要知道,你吕相公资历高、家门高、学问也天下知名,关键是脾气也好,虽然满肚子不合时宜,却最多是喝醉酒后扯着官家的袖子随便说几句胡话,平日里一句过分言语都不敢当面说的,大宋朝百余年,哪里去找如此听话的相公来?
哦,也不是没有,神宗朝的至宝丹王珪王相公嘛,三旨相公之名,流传至今!
不过说到神宗朝,小林学士忽然又想起之前的一桩传闻来,说是之前在顺昌府(今阜阳)时曾有人进言,说国家丧乱都是因为王安石变法,结果难得引起官家震怒,以至于亲自下场,将此人好生批判了一番,可见官家跟神宗皇帝一样,也是很喜欢折腾的。
总而言之,将来你吕相公的前途,说不得是大大的好呢!不然大家为什么都来烧你这个废物的灶?连张浚都不敢轻易脱离了你自立旗帜?
就这样,众人扰攘了一番,而随着门外喧嚷起来,说是韩统制上山来了,酒宴到底是从朝堂上的这些小节,又转到了战局之上……而众人此时几杯酒下肚,却又纷纷释然,然后不得不承认,泼韩五韩统制此番还真是救了大家的性命!
当然了,也免不了趁机泛酸,继续埋怨几句,嫌弃官家刻意隐瞒军情,说什么若早知官家有此准备,何至于之前如此忧心忡忡云云……
第五十四章 扰攘(下)
话说,韩世忠上的山来,登时引来军中一片扰攘,而暂且不提赵官家那边如何跟韩世忠说话,只是吕好问这里,毕竟聚集了许多要员,又多是聪明人,此时这些人坐在一起,你一句我一句,闲谈起此战,却居然把赵玖和韩世忠的谋划从头到尾猜了个差不多……
首先,官家对韩世忠的看重是毋庸置疑的,这点行在官员人尽皆知,逃亡官员之前不知道,可等到了泗州、楚州,看到了韩统制身上的玉带,也肯定知道了。
那么问题来了,以赵官家对韩世忠的看重,这场几乎赌上他这个官家性命的战役(虽然早就有破罐子破摔的嫌疑),但真正操作起来时,又怎么可能把他钦点的腰胆韩世忠当做偏师扔到一边呢?
所以韩世忠必须是主力,不是主力也得扶上主力!那么今日韩世忠来援应该本就在计划之中。
实际上,细细想来,韩世忠的言语、判断,似乎也是赵官家一直以来做选择的真正依据……譬如说,当日刘光世之死,似乎多少也跟韩统制的军情文书有着直接关系那日呼延通送来的正是韩世忠探明的军情,军报明确说到金军只有两三万不足的样子,而正是以这个军报为根据,和下蔡内渡火起二事,赵官家才不顾一切,亲自挥刀宰了刘光世。
至于说韩世忠带来的这批巨舰,也不是什么意外之喜,恰恰相反,这些人比谁都清楚这支舰队的来历,因为这支风帆海船舰队,根本就是京东两路沿海军州凑出来的!
原来,早在韩世忠从河北转到京东两路平叛不久,也就是官家刚刚登基后,那时候还没明道宫落井这事呢,韩世忠便因为一个奏疏接到了当时中枢发布的一个命令……当时京东东路沿海的知州们都担忧金人会浮海来攻,便上疏南京(商丘)行在,请求防护,于是韩世忠便得了这个任务,乃是让他一边平叛一边就近收集京东两路沿河各军州的海船!
而后来行在南下,韩世忠也一路南下平叛,这些海船却是按照这年头的潜规则,被他当做私产一般一路不依不舍的给带到了山东半岛的南部……具体按照这些人的互相印证,赵官家在顺昌府跟韩世忠商议这一场战役的时候,这支船队正在这年头的淮口涟水军那儿停着呢!
换言之,这支舰队本来就是要给韩世忠大用的,只是之前黄潜善当政,官家尚未落井,这支舰队的用途未免可疑,而后来官家决心抗战,这支舰队方才入淮。
所以,事情的逻辑恐怕是跟表面反过来的,可能正是因为有了这支舰队,韩世忠才大胆向官家进言,发动了这场战役!
你还别说,这些官员虽然是马后炮,却基本上将事情猜对了个七七八八……事情基本上就是这样的。
而之所以是七七八八,乃是说这些官员们到底还是不可能知道,究竟是什么信息给了赵官家搏命勇气的,也完全误解了韩世忠和赵玖在计划这场战役时主次地位。
实际上,早在颍水河堤上问那句话之前,赵玖便从韩世忠处知道了舰队的事情,而且身为穿越者的他,几乎是立即用自己的信息优势,本能联想到了那场跟韩世忠绑定在一起的著名战役……没错,就是那场上过历史书,上过无数小说的,著名的黄天荡之战!
身为穿越者,赵官家当即醒悟为什么后来韩世忠莫名其妙便在那种局势下变戏法一般拉出来这么一支带风帆的水军,并打了这么一场经典战役!
原因很简单,人家韩五将军一开始有风帆海船,而且很早就有指挥风帆船队的经验了!他可能是全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指挥大规模风帆海船舰队的将领,并且还真在一个关键的历史节点上起到了关键作用。
当然了,黄天荡一战韩世忠手上的海船肯定不只是山东半岛,也就是所谓京东两路的规模,必然有海船资源更丰富的长江口诸军州的合力。
然而,金军彼时不是近十万之众的东路军主力吗?金兀术不是已经成为正式的元帅了吗?那么如果韩世忠可以在那时候用一支大海船舰队在长江上拦住金兀术十万主力的归路,那他为什么不可以用一支规模小一些的风帆舰队在淮河上拦住金兀术三万部队的进路呢?
再说了,金兀术此时刚刚上位,初次带领大军,军事经验远逊黄天荡之时,而四十岁的韩世忠却正是一个顶尖名将的黄金年纪!
总而言之,抛开后来以刘光世事件为首引发的种种意外,和战争时期理所当然的计划偏移,这才是这一战的根本思路所在,根本就是赵玖主动提出的,而韩世忠给了肯定答复而已。而这支水军部队也才正是赵玖费劲一切心力稳住这里局势,也是他有胆气在那里乱发檄文,什么举国抗战、一步不退、宁死不和的真正底气。
且说,去年十一月初五日,赵玖和韩世忠在顺昌府城外的颍水河堤上定下的计划,当日韩世忠便即刻动身率步兵沿淮水东行,并派快马召集舰队速速入淮;
十一月下旬不到双方就在楚州、泗州交界处的洪泽镇(此时尚无洪泽湖)汇合、整编,并以赵玖偷偷给出的金牌召集楚州、泗州、涟水军民壮、水手、物资;
等到腊月十五,赵玖这边预备妥当,韩世忠也早已准备万全,却是主动缓慢往上游靠拢,进入泗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