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最后,虽然这个五月格外繁忙,但赵官家最终还是决定要亲切接见高丽使臣金富轼了……
没错,赵玖终究还是打了自己的脸。
且说,甭管刘子羽怎么试探,人家高丽使臣怎么可能答应大宋联合起来抗金?这又不是当年完颜阿骨打刚起兵的时候,兵马大几千,高丽国还能起点心思,现在的大金毕竟是带甲数十万的万里大国,你让他那个身板抗金未免不现实。
实际上,高丽在金国崛起、契丹灭亡、大宋衰弱这个过程中,一直表现的格外实在……完颜阿骨打起兵后,他们看人家弱小,就打着帮宗主国大辽镇压叛乱的旗号发兵去讨伐;后来完颜阿骨打在辽东杀疯了,他们立即跟金国约为兄弟之邦;再后来靖康之变爆发,二圣北狩,他们听闻消息震惊之余,却又立即对金国称臣效忠。
而整个过程中,高丽不知不觉间,居然趁势占领了鸭绿江以东的所有领土,将自己的版图扩大了小半不止。
相较而言,西夏那个傻缺,契丹亡了跟金国争地盘,结果一场骑兵大战,机动主力直接被金国最强大的西路军给彻底打崩,靖康之变后明明已经没了扩张实力,却又试图在大宋边界上占便宜,结果又被曲端跟吴玠打了个防守反击,然后就沉默到了现在。
换言之,高丽作为眼下宋金之外对局势看的最清楚的第三国(肯定比西夏看的清),一直以来都有自己对局势的判断,而他们此番遣使来到东京,不管内部是如何争论的,但从外在表现上来看,却明显是受到了年初金军无功而返的冲击,觉得将来的局势,恐怕是宋金南北对峙的局面……金国虽然强盛,却很可能变成一个强大一些的契丹,而宋国虽然衰弱,却能够稳住局面。
于是乎,便有了高丽国再度两边一起下注的情形,也算是延续一百多年的传统艺能了。
至于赵官家为什么要食言而肥,原因很简单。
首相吕好问亲自过来告诉赵官家,高丽那边虽然不能用来抗金,但是两国贸易往来还是很友好的。而靖康后,因为最近高丽的齐鲁之地落入贼手,经贸往来不免严重受挫,适当接见一下,表达一下从徐州以南恢复海船贸易的期盼,想来对商税的增长是有很大好处的。
对此,已经穷疯了的赵官家自然是从善如流。
然而,就在这位官家寻来东京城内有知晓高丽内情的商人,以提前做功课的时候,却惊愕发现……高丽好像真有主动伐金的可能性!
这不是玄幻,而是事实,原因在于高丽的内部斗争。
“好教官家知道,高丽之前也不太平。”
还是在那个临湖的石亭内,唯一的区别是,七八天过去了,此地的野草长得更旺盛了,湖中蛇虫之属也明显繁盛了许多,大白天的,人声居然遮不住蛙声与蝉鸣……而此时说话的乃是一名身材欣长,容貌端庄、身着白衣的中年人,是个唤做王伦的旧日落地书生,后来的东海富商,因为行事儒雅,所以得了个绰号唤做白衣秀士,此刻正坐在石亭内紧张朝官家讲述。
“先是之前多年间国中出了大大的权臣,乃是当今高丽国主的外祖父,唤做李资谦,权倾朝野,经历三朝之后,渐渐有了王莽之意……”
言至此处,此人明显一顿,这位白衣富豪的身侧,亭中另一个石凳上,另一位容貌端正、望之风姿如玉的素衣中年人,也是本能面色尴尬起来,因为这位陪坐之人正是一个标准的外戚,所谓珍珠吴氏当家人。
没错,这位年约四旬的素衣之人,自然就是赵官家口口声声要打秋风的那位吴氏岳父吴近了,此番赵官家正是托他寻来高丽海商,白衣秀士王伦的。
“听你言语,必然是没成了。”赵官家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却是毫不在意,随口催促。
“自然没成。”王伦赶紧做答。“这种事情如何能成?当今高丽国主倒也是个有手段的,所谓郑伯克段于鄢,欲擒故纵,却是在靖康元年那一年拉拢了他外祖父的心腹大将,然后忽然间铲除了他的外祖父,并将其一党尽数诛除,随后又流放了他外祖父的心腹大将。”
赵玖缓缓点头……这也是东亚老套路了,只能说高丽国苗红根正,不愧是绵延已久的东亚核心文明之一了。
“后来。”见到官家点头,王伦也渐渐去除了初见官家的紧张情绪,渐渐顺畅起来。“李氏虽倒,兵马财政大权却一时无人掌握,反而引起了高丽国内开京、西京两拨贵族的内斗……”
赵玖听得索然无趣,这种事情实在是太合情合理了好不好?
话说,王伦一个读过书的富商,如何不懂察言观色,情知官家不耐烦听这些,却是赶紧跳过这些狗屁倒灶之事,进入重点:
“好教官家知道,两拨贵族既以地域分派系内斗起来,却是给高丽国主自起心腹的机会,他为亲自掌权,不惜破格任用和尚妙淸,还有一些新提拔的心腹之臣,如郑知常等人来主政,而这些人却都是一力主张伐金的,并且在靖康年间,运作过一次伐金。只是恰好如今使者金富轼,当日从东京回去,告诫了靖康之乱,说明了金人之强,方才中止。”
赵玖心中微动,终于来了点兴趣。
“官家。”介绍完毕,王伦终于小心说出了自己的看法。“官家询问小民高丽内情,小民不得不斗胆以对……依着小民见解,高丽国中上下,如今对金人野蛮姿态,普遍还是看不起的,朝野之中对称臣于金也都颇感愤懑。但以此番来使金富轼为首的一批人,却是专务事大,不论蛮夷华夏的,他们见到谁大便专心事谁,从不吝于改换门庭,也不在意脸面。之前上表称臣于金的,正是金富轼,如今见到官家龙威大振于中原,主动来使的,还是他金富轼。”
赵玖思索片刻,却是缓缓点头,口称辛苦。
王伦惊吓不已,当即起身行礼。
“这样好了。”赵玖稍作思索,随口相对。“你若还是要做生意,便去做生意,只当此次是平白过来了一趟。但若是有心,朕便发个条子问下吕相公,如今国家用人之际,能不能请你暂入鸿胪寺,当个金富轼的馆伴使……然后若此番做的好了,便赐个出身,正经来做此事?”
王伦本是昔日科举不第,才去做的海商,此番觐见,本就存了些许期待,如何不愿?只是他也知道,自己还得过吕好问那关,便也不敢流露过多情绪,只是俯首谢恩而已。
而谢恩既毕,王、吴二人情知此事已了,便也不敢多留,直接拱手请辞。
赵官家也不在意,居然专门送了吴近几十步,方才折回亭中思索。
且不说赵玖想起了什么,又准备如何应对高丽使者,只说那王伦与吴近一起出门,走过许多步,眼见着周围荒草萋萋,而且连个人烟也没有,心中愈发感慨,偏偏又不敢多言。
但转过门来,迎面却又迎上一副仪架,说是仪架,却既无牲畜,也无车轿,只是四五个宫人、内侍围着一宫装丽人迎面而来,而那宫装丽人还亲自捧着一盘雪糕,正袅袅婷婷往之前官家方向而去。
王伦尚且糊涂,吴近却是一个头两个大,遥遥便躬身行礼,而那丽人却看都不看,也不出声招呼,直接就越过去了。
待到人走,王伦方才恍然大悟:“是潘娘子?你家那位夫人呢?”
吴近看了看日头,也是郁闷,却又只是摇头:“此时当在读书,或是练武……反正是在上学。”
白衣秀士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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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仁者宜战栗(续)
五月将去,六月将至,鉴于潘贤妃不止一次暗示赵官家,她想再要个孩子……一次两次这么说,赵官家自然觉得颇有感触,三次四次这么说不免觉得只剩情趣作用,五次六次这么说就觉得有些干燥了,七次八次便反而有些烦躁。
于是乎,这月月底,赵官家正式下旨,将两个公主一起交予生养过的潘贤妃抚养……效果是极佳的,潘贤妃终于不再说这话了。
除此之外,赵官家也正式接见了高丽使节金富轼,这个历史上开启了朝鲜半岛上千年事大主义政治思想之人,也可能是朝鲜半岛最有水平的历史学家(此人系统性整理了高句丽、新罗、百济历史,将三国统一纳入高丽正朔,也是朝鲜半岛第一部 官修正史),前后扶持高丽三代君主渡过内外各种危机的政治家,本身毫无疑问是一个人杰。
然而,如此人杰与赵官家的会面却显得波澜不惊,二人的表现未免都有些老成到了敷衍的地步,双方宾主尽欢,只是强调了一下传统友谊的悠久与民间商贸活动的必要性,然后便不了了之。
归根到底,赵官家既然明白这个金富轼是个务实之人,便没了从他这里讨便宜的心态……高丽内部虽然有缝隙,但说实话,此时言之过早,留个心眼以备将来便可。
至于说金富轼那边如何想的,就不太清楚了。
只是据王伦来讲,金富轼应该没有表面上那么镇定。因为此人入宫之前,在打听了一些靖康以来的事情之后,对赵官家的评价据说就已经非常之高了。这位高丽重臣兼著名史学家认为,赵官家身上的毛病还是有的,但却是跟‘圣主’相比……譬如说拿光武相比,竟然已经可以算是个三七开的光武了。
非止如此,这位金大使对赵官家的文艺水平更是格外敬仰。
那篇《青玉案》自不必说,便是那些‘易安居士旧作’金富轼据说都做了细细收集和整理,而此人在都省那里看完那篇出自小林学士所润色,赵官家和岳飞署名的散文《良马对》后,更是当场抄录,说要拿回去给自家大王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