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殿上其他人,也都各自犹疑,很显然也有不少人被林杞给说服了。
甚至,就连赵官家都一边玩弄着那枚建炎通宝,一边若有所思起来……当然了,赵官家倒是对眼下这场争端没什么感觉,他只是因为这次争端复又感慨起自己的精神分裂来。
话说,对于钟相、杨么,或者说对于这股以宗教结社而形成的洞庭湖势力,赵玖的态度一直是复杂且变化着的。
一开始,赵玖在马伸的札子上看到钟相这个名字后就立即有了印象,因为此人作为洞庭湖起义的半个主角是上了历史书和《说岳全传》的,大约就是农民起义的代表,属于官逼民反和赵宋抗金不力的结果,甚至镇压洞庭湖起义一度成为岳飞的人生污点。
然而,真等到赵官家在这个时代切身接触了一些信息,却又立即改变了之前的看法。因为据他所知,钟相此人确实有利用宗教结社来扶助当地贫苦百姓的举止,但与此同时,此人也从很早之前就开始在洞庭湖称什么大圣了,去年靖康之变后,他更是直接尝试用神神怪怪的方式暗示他是‘楚王’。
换言之,贫苦百姓的救助者兼利用者,妖言惑众的野心家与功利的追求者,这一体多面都是钟相的事实……而这也是很多农民起义领袖的事实,往前没几年的方腊是这样,再往前上千年的张角也是如此。
那么且不讨论农民起义的正当性与局限性,赵官家身为一个穿越者和赵家人,肯定是有着一种矛盾的心理的。
穿越者当然是要无限制的同情劳苦大众,谁让他上辈子出身贫寒农村,又受的是那种教育呢?而作为此间最那啥的一个赵家人,对于一个注定要造反的群体,又不免有些严重的威胁感。
而这种矛盾心理在最近发展到了一种极致……
“官家。”
就在这时,李纲的另一位心腹,也就是林杞在殿上最大的政治盟友、殿中侍御史李光了,眼见着吕颐浩一时语塞,而周围大部分人也都被说动,自然要趁热打铁,于是其人咬了咬牙,干脆越过几位相公,直接向上方正在胡思乱想的赵官家拱手直言。“这件事是有成例的,就好像宗留守与李公相一般,之前宗留守没有回到东京,东京周边都是军贼,但是宗留守让军贼重新变成了大宋官兵;而东南之前也屡次发生军乱,可李公相在那里,既往不咎,优抚得当,不也让可能变成叛匪的乱兵重新成为正经军队了吗?所以说,山河之固,在德不在险,便是钟相这种逆贼,也说不得是能优抚的……”
“可是李公相优抚乱军,不也优抚出范琼这种贼子了吗?”忽然间,一直闷声不吭的小林学士肃容开口,居然直接打断了李光的言语。
而小林学士甫一开口,几位当事人也好,殿上其余人也好,全都纷纷怔住,竟不知该如何接口。
且说,所有人都知道小林学士在官家身前的重要性,但一来小林学士自重身份,而且素来城府极重,很少会在御前公开表态,二来却是因为姓名的缘故,小林学士往往会刻意避开户部尚书林杞……故此,此人此时忽然开口,却是让所有人都有些误会,会不会是官家示意?
“钟相不可信!”
就在这时,吕颐浩也理清了思路,即刻趁势反击。“靖康之前,天下皆以为金人不足动摇大局,故此,彼时钟相也派出了自己的儿子去勤王;可靖康之变后,眼看着大宋有倒悬之危,此人复又迫不及待让自己儿子整编洞庭湖的渔民,组建乱军,还让人传播什么‘楚王’的妖言;等到陪都定在了南阳,官家雷厉风行,诛丁进、驱完颜银术可、扫淮西、灭范琼,中枢也重新通过一系列举动恢复了一点元气,此人便又即刻接受了中枢的招抚;而现在金人南侵的讯息刚刚传开,他又立即来要粮食……这算什么?这是在要粮食吗?我分明只看到一个野心投机之辈在试探朝堂!你今日给了他粮食,莫说会稳住他,只怕他反而会以为中枢虚弱,然后专等金人来后趁机举兵吧?!”
“吕枢相。”林杞回过神来,也是赶紧再对。“人心这种事情,是我们能说清楚的吗?”
“你敢作保吗?!”吕颐浩冷冷相对。“你若敢作保,我便许你纵敌!”
林杞愈发语塞。
“好了。”
堂上剑拔弩张之时,刚刚在手中抛出一枚通宝的赵官家忽然开口。“不就是赌一波吗?成也无关大局,败也无关大局……说的好像一个钟相能把天捅破一般。他不反,是好事;可他便是反了,难道还能水军上岸,击破马伸抢了襄阳不成?!”
众人各自噤声。
而赵官家看了眼那枚被自己接住的建炎通宝,复又忽然失笑:“朕意已决,宁与内贼,不与外寇……给他便是!万俟卿,你再走一趟吧!”
众人如何不晓得赵官家是用什么法子做的决断,也是觉得荒唐,但偏偏都说不出更好的方案来,只能眼睁睁看着万俟卨急速上前,领了旨意。
“明日起,朕就不在殿中听你们议事了,你们也不必都留于此处。”赵玖收起通宝,起身继续言道,却是让满殿臣僚愈发愕然与惶恐起来。“战事既开,朕当往豫山大营常住,枢密院那边,从两位相公以下,各处都随朕去军中,速速准备一下,朕今晚便要在军中看到全军的兵力配置,其余的事情都不要再管了;至于都省两位丞相,吕相公留守南阳主持大局,一言可决,许相公也不要耽搁,立即去襄阳,若南阳有变,大事许相公可与襄阳刘相公一起做决断,反正不要整日争吵了……当然,各部寺官吏,也都一分为二,谁去谁留自己商量,不要耽搁。”
说着,这赵官家居然兀自揣着袖子往后宫而去了,只留下满堂无声。
“官家!”就在这鸦雀无声之中,御史中丞胡寅忽然出列,扬声相对。“御史台不与他同,愿一分为二,一半随侍官家,一半往各处监军!襄阳便不用去了。”
殿上不知道多少人,闻得此言面色各自铁青,而赵官家却回头一笑,然后一言不发,继续揣着袖子走了。
第三十五章 兵力
话说,御史中丞胡明仲主动请缨,让台谏不去襄阳,显了忠心之余不免弄得其余所有人都下不来台……哦,就你们御史台忠心耿耿,与官家共进退?
而且大家又都知道,这厮本是个二愣子,若非赵官家念在他一直随行在颠沛流离,算是个梯己人,更有前御史中丞张浚不计私怨,卸任前专门举荐,还有御史内部资历,如何能做到这个显要位置?
当然了,好在官家是个晓事的,并未置可否,只是一笑而去,倒是免得大家自请去前线。
不过,也幸亏胡明仲此番表态,却是让所有人都绝了劝官家从长计议的心,而这也正是赵官家欣赏胡寅的地方了。
回到眼前,六月底金国皇帝下旨,七月上旬这道公开旨意就经河北义军的手传到了南阳,而赵官家也在七月中旬将行在重新转回战时模式。
而一直到此时,赵官家才算是对自己的家底子有了点认识。
“粮秣倒不用忧虑,虽说之前刘相公在南阳的囤积已经发往京西各城,但金人此时尚未渡河,那便应该影响不到各地秋收转运,荆湖自身的粮秣应该供给的上。”当日晚间,豫山大营军舍之内,以汇报军情为名专门跟来的户部尚书林杞继续了他的汇报,却俨然不再提之前的钟相一事。“所以军用是足够的,怕只怕战乱一起,前线短时间内便崩塌起来,到时候无数溃兵、百姓纷纷南下……”
“这就不用考虑了。”斜身坐在军舍正中的赵玖摇头制止对方继续说了下去,这位官家左右身侧立着大押班蓝珪与御前班直统制杨沂中,至于刘晏,此时正在刚刚入驻军营的两千班直中巡视监督,倒是一直未曾入内。“真到了那种份上,中枢也无力为之,只能据南阳、襄阳二城自保,多言无益……”
“是。”可能是转入军营的缘故,所以虽然只是在狭小的军舍之内,林杞说话却明显小心了许多。“那户部便可直接向官家和枢密院回条子了,便是粮草足堪使用了。”
“也是,除非两百多日援军不至,否则本朝倒是极少听过矢尽粮绝一词,到底算个好消息。”
赵官家拢手而叹,然后越过了兵部尚书陈规(他对军械和城防的事情知道的不比陈规稍少),复又朝另一人再问。“兵马数量如何?”
“回禀官家,”军舍拥挤,假装听不懂官家阴阳怪气的御营都统制王渊也用不着出列相对,而是直接上前一步。“以御营兵马名册而计,淮东的御营右军、淮西的御营左军、南阳的御营中军、东南的御营后军,累计约有十二万之众,而东京宗留守处、南京张制置处(张所)、陕州李经略处(李彦仙),以及西军各处,还有西京大小翟,河北义军,就不够明了了,只能大略推算河南、陕西合计不下三十万,河北义军无数。”
“这便是中枢不下四十万大军了。”御史中丞胡寅稍显诧异。
“河北义军除非能渡河回援,否则无论多少都并无意义。”一旁枢密副使吕颐浩直接板着脸白了一下年轻的胡明仲。“至于陕州李彦仙和关中的西军各部,无论多少也只是牵制金人西路军的作用,且看他们到底能牵扯多少、牵扯多久便可。至于张所处,其部多是京东盗匪、溃兵初降,这些人首鼠两端,并无多少战力,说不得金人一来,便会直接溃逃……”
“张所那里,岳飞总是信得过的。”赵玖忽然插嘴。“岳飞那里现在应该有一万多人。”
“那张所处也最多只有两万可用之兵。”吕颐浩当即再言,却又在稍微一顿之后,继续说了下去。“而且,李伯纪处的御营后军其实也指望不得。”
不只是林杞、李光,其余挤在军舍中的大臣们也纷纷抬起头来盯住了这位才上任没几日,或者干脆说来南阳都没几日的新任枢相,然后又看向了灯火下面色如常的赵官家。
然而赵官家并未有任何惊疑或者震动之意。
“是因为要卫戍太后?”汪伯彦硬着头皮询问道。“还是说后军战力不足,怕是禁不得长途跋涉到前线支援。”
“都不是。”吕颐浩干脆言道。“而是因为李伯纪领军无方,战事一开,钟相不知道反不反,而东南却必生祸患。”
帐中气氛不由一滞,不知道多少人呼吸一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