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九、永奉为主

建宁十七年冬,越王夫人吴氏不满越王苏衡宠爱世子生母季氏,欲加害世子苏绍。季氏舍身救子,身中数剑,掉落江中,尸骨无存。苏衡将吴氏戮尸枭首,又令交州刺史田锦缉拿吴氏满门,以谋逆之罪尽数斩杀,交州吴氏至此灭绝。苏衡继位以来,鲜少有此杀戮,声名一直极好,此次却为一宠婢诛了正妻满门,世人议论纷纷,有指责其色令智昏者,也有赞其情深义重者。

建宁十八年四月,魏德以苏衡擅杀南岭侯吴询为由,令其子魏桓领兵十万征讨江东,陈兵濡须口。苏衡不顾诸臣劝告,亲自挂帅,未调南郡、交州之兵,仅带三万京口守军,渡江而上,与魏桓对峙。

王晖自中军帐中出来,看了眼暮春的夕阳,深深叹息。阿琇死后,众人皆以为苏衡定会伤心欲绝,痛不欲生,太夫人更是夜夜守在他外间。不料他竟毫无异常,只让人昼夜不停地在江中及沿江两岸搜寻。太夫人很是忧心,劝他若是难过便哭一哭,他却皱眉道:“为何要哭?阿琇怎么会死!”

如此过了三个月,某天夜里,重伤甫愈的孙伶发现苏衡坐在苏绍床边,怔怔地看着熟睡的儿子。孙伶想了想,悄悄走上前去,唤了声“主公”。苏衡回过头,淡淡看他一眼,只这一眼,便将孙伶看的心惊胆颤。

过了良久,苏衡才道:“你说我若将谢生杀了,阿琇会不会出来?”孙伶大骇,伏地跪下道:“主公万万不可!”苏衡默了半晌道:“阿琇生他时已是凶险万分,如今又为他生死未卜……”孙伶忙道:“这才是夫人拳拳爱子之心。”瞄了眼苏衡又道:“也正是有了公子,夫人才又有了笑颜。夫人敢于舍身救子,想来除了爱子心切,也是相信主公定能将公子照顾好。”

苏衡似陷入沉思,孙伶伏在地上。那时他被吴氏砍断右臂,血流如注,疼痛难当,当即昏死过去,醒来已是五日之后。待他月余后见到刘落,才知道当日发生了这等大事。

刘落回想起仍旧心有余悸。那日苏衡见吴氏并未如约放回苏绍,即带着他上了一艘小艇紧紧跟随。他与苏衡站在船头,忽见甲板上人影晃动,苏衡忙令小艇靠上前去,刚刚驶到战船舷边,便听阿琇高呼一声“小虾”,从船上抛下一物。刘落想也未想飞身跃起稳稳接住,落到小艇甲板方看清,竟是哇哇大哭的苏绍!他尚未站定,余光又瞥见一个身影自战船上坠下,扑通一声掉进江中。他心中一凛,正要定睛看看是谁,身侧苏衡已纵身入水。他忙将苏绍交于士卒,带着数名军士也跳入江中。

冬日江水冰冷刺骨,众人皆牙关轻颤。他知苏衡水性不佳,远远望见已在随着波浪沉浮。他拼尽全力游过去,将苏衡托起,早有士卒将小艇划到身边,苏衡却不愿上船,颤抖着道:“阿琇……阿琇……”他虽未看清刚才是何人落水,但能让苏衡奋不顾身地跳入江中的,当世除了阿琇再无旁人。他见苏衡面色已乌青,仍不愿上船,咬咬牙将他击昏,拖上了小艇,令士卒迅速将他送回岸边救治,自己带着人继续在江中搜寻。

浩浩江水,奔流不息,牛渚一带江面宽阔,暗潮汹涌,刘落带着数百兵士在江中日夜不停地搜寻了三四日,也未见到阿琇的踪影。

苏衡醒后,即刻令人将吴氏一行拦截,亲手斩杀了吴氏,对船上余人严刑拷问,得知了当时情景。

阿琇见吴氏欲杀苏绍,用尽全力扑在苏绍身前,将将挡住了那一剑,自己被刺中背心。吴氏虽已有些痴狂,并非神智全无,心知阿琇若有好歹苏衡定是不会再放她走。她见阿琇中剑,也是一愣,却见她竟又用手抓住架在苏绍身上的刀刃。船上诸人此时都知阿琇乃是他们的护身符,并不敢伤她,那武士略一犹豫,便被她将刀格开,抢过了苏绍。

苏绍回到母亲怀中,紧紧搂着她的脖子唤道:“娘娘!娘娘!”阿琇忍着双手与背后的剧痛,抱着苏绍退到舷边,微一侧头见小船已向这边疾驰过来。吴氏逼上前道:“我不会杀你的,快过来!”阿琇冷冷看着她道:“我从不想与你争什么,你做你的苏夫人,我做我的谢琇。只是你不该伤害我儿!你今天是走不了了!”转向苏绍轻声道:“谢生乖,以后要听爹爹的话!来,闭上眼睛!”说罢流着泪亲了亲他的小脸,猛然转身高呼道:“小虾!”用力将苏绍向外抛去。她本就体弱,抱着苏绍已是吃力,此时也被带得摇摇欲坠。

吴氏冲上前,见小船上已有一人高高跃起接住了苏绍,苏衡亦站在船头,紧紧盯着阿琇,未看她一眼。她只觉心中酸痛难当,忽然升起一股熊熊怒火,举剑便向阿琇面上刺去,只想毁了这张颠倒众生的脸。

阿琇扶着船舷尚未站定,便觉左颊一痛,本能向旁避去。她半个身子已在舷外,无处可退,摇摇晃晃地从二楼甲板坠了下来,重重地掉入冰冷的江水中,失去了踪迹。

孙伶伏在地上良久,不见苏衡说话,抬起头见他仍怔怔看着苏绍。孙伶不知他在想什么,恐他一时魇住当真杀了苏绍,铸成大错,低声道:“夫人视公子如己命,若是公子有何不测,定会悲痛欲绝。公子是主公与夫人的骨血,又如此肖似夫人……”苏衡微微一笑,打断他道:“眉眼与阿琇简直一模一样!”

孙伶见他面色缓和,暗舒了口气,便听苏衡道:“你不用再劝了,是我想左了。我若杀了谢生,阿琇只怕会杀了我。”说到此,他轻笑了一下,又低下眉眼道:“若阿琇已经……我又怎能让她泉下难安。”

这是阿琇出事后,苏衡首次说出这样的话。阿琇身负重伤落入江中,便是再通水性,也是凶多吉少,搜寻至今杳无音信,恐已葬身鱼腹也未可知。只是这番话,便是太夫人也不敢在苏衡面前提起。如今他这般说,是否表明他已能接受阿琇身死的现实了?孙伶暗中猜测,口中绝不敢露出半点。

半个月后,苏衡下令停止搜索,上表楚帝请封苏绍生母季氏为越王妃。

萧婉惊闻变故,派谢凌带谢家护卫赶往牛渚一同搜救。崔锴在听闻阿琇不在庄园中时,便已告辞离去,行踪不明。苏绍自出生就与阿琇在一起,骤然失母,夜夜啼哭,任竹青如何安抚,只声声唤着“娘娘”。萧婉心疼孩子,将家中事务交由谢循,住进了苏府日夜照料苏绍。

苏绍当日穿的外裳上沾染了阿琇的斑斑血迹,萧婉见到痛哭一番,将衣裳细细收好。阿琇所住的庄园已被苏衡封锁,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入。

魏桓领兵来袭时,苏衡早已恢复如常,仿佛阿琇之事从未发生一般。太夫人与王晖齐松等人俱松了口气,均道苏衡毕竟是一方霸主,儿女私情终是敌不过这江东大业。唯有萧媖悄悄同萧婉说道:“我看二弟这个样子很是不妙。”

那日接到急报,魏桓八万大军已到了濡须,诸臣议论纷纷。武将自告奋勇领兵抗敌,文臣则言应速召交州田锦、南郡季蒙回军。齐松皱眉看了看喧闹的大厅,与王晖对视一眼,站起身正要说话,却见苏衡缓缓抬起手,止住众人,说道:“我欲率三万京口守军亲自御敌。”王晖、齐松大惊,忙要劝阻,苏衡已起身去了后堂。王齐二人几次求见,均不得见,只得去求太夫人。太夫人沉默半晌,萧媖在旁轻声道:“让他去吧!他若不去,恐会憋出病来。”

二人恍然了悟,当下不再劝阻,商议几日,修书与季蒙,令其将麾下两万谢家府兵调至濡须。齐松又面见萧婉,请谢凌随军出征,萧婉素来识大体,事关江东安危,自然应允。

谢家府军至濡须后,苏衡果然十分不悦,齐松忙道:“此次征调来的俱是谢家的私兵,可交由谢凌统领,他早前跟随谢大都督左右,颇通领兵之道。苏谢合力,定能抵卸外敌。”苏衡听到“苏谢合力”,静默了片刻,点头应允。

谢凌应召入内,接过兵符百感交集,跪地道:“谢凌只是家奴,不敢擅自统兵。来时夫人曾说,谢家自古以武传家,大公子谢循如今已有十二岁,请主公下令,以大公子为将,统领此军,谢凌愿从旁辅助。”

苏衡看了谢凌半晌,一哂道:“你不必如此处心积虑,我早先已答应过你家姑娘,将谢家府兵还给你们。”王晖齐松对视一眼,齐松微微摇摇头,止住王晖上前。谢凌叩拜道:“谢主公!”起身施礼而去。三日后,谢循来到军中。

两军在濡须对阵一月,交锋十余次,互有胜负,战况胶着。六月,谢循领五千人于濡须山设伏,诱魏桓深入,大败之,歼灭魏军三千余人,俘获近万人。魏桓仓皇渡濡须口逃至七宝山,又遇齐松,再败。此役谢循大放异彩,时人称“小谢郎”。魏桓龟缩营中再不敢战。九月,魏军粮草不继,撤军北还。

苏衡大摆宴席为众人庆功,诸将开怀畅饮,热闹非凡。苏衡坐在案首,面容隐在阴影之中,神色不辩。孙伶侍立在旁,轻声道:“谢大公子来敬酒了。”苏衡侧过头,谢循已带着谢凌走到案前,举杯敬道:“主公!”

苏衡一阵恍惚,十余年前阿琇随他征讨吕宗时,也是这般男装打扮。他看了谢循片刻后说道:“你姑姑知道你如此有为,定会十分高兴。日后也要好好辅佐你表弟。”谢循早已从母亲处得知了阿琇的事,静默半晌,饮尽杯中酒,用力将酒杯摔得粉碎,单膝跪地道:“谢循以第十六代家主之名起誓,庐江谢氏永奉苏氏为主,决不背叛!如若违誓,犹如此杯!”

☆、六十、连累了你

建宁二十三年春,楚帝以一份洋洋洒洒的千字退位诏,禅位于豫王魏德。魏德初始坚拒,三辞后方在诸臣劝说下接受。改元承平,国号豫,以雒阳为都,史称北豫。

魏德封楚帝为义王,依旧奉养于宫中,又封益州公孙玄为蜀王,江东苏衡仍为越王。公孙玄哀恸痛哭三日,发檄文声讨魏德谋逆,立誓必要诛杀魏德,匡扶大楚。苏衡却欣然奉诏,上表称臣。

五月,公孙玄于锦官城称帝,国号仍旧为楚,史称后楚。魏德大怒,令长子魏桓监国,亲率十万步骑南征汉中,命苏衡自南郡发兵,攻打益州。

此时锦官城中,新君登基的喜气尚未完全散去,又闻北豫江东来袭,一时人心惶惶。

夜已过半,城南丞相府内一片寂静,西侧院中亮起灯火,窗上现出一个窈窕人影。那人推开窗向外望了望,无声叹息,转身出了房门,向书房走去。

书房中一男子正举着烛火皱眉看着案上的地图,忽觉肩头一暖,转过身来笑道:“不是睡下了,怎的又起来了?”身后女子亦皱眉道:“你又为何偷偷过来?”那男子揽着她的肩道:“大敌当前,我如何睡得着。”女子看着他鬓边白发,轻声道:“他并未曾派你御敌,何苦费这心思。”男子一窒,随即笑道:“陛下虽未派我领兵,我总领朝政,如今两面受敌,此等事关大楚存亡之事,也应尽心谋划才是。”女子默了片刻道:“自从你留下我后,他便对你起了猜忌之心,这些年……”

“阿琇!”男子轻喝一声打断了她,皱眉道:“莫要事事都揽在自己身上!”将她搂在怀中说道:“你便是思虑太过,身体才总是不好。”阿琇道:“是我连累了你……”他未待她说完又道:“我与陛下相识于微贱之时,他不是那种无容人之量的人。他这些年重用蜀地旧臣,也是为了笼络川中大族,况他并未曾亏待于我。再有,你也莫要总是他他的,我怕你说惯了,在外人面前也是如此,被人拿住把柄。”

阿琇见他如此,知他素来谨慎,抿唇不语,过了一会儿才道:“是我失言了。”他闻言轻轻一笑,抚着她的发道:“你对我来说,是失而复得,此生能与你相知相守,已别无所求。”阿琇想了想,伸出手搂住了他的腰道:“你也别犯愁了,陛下派去的都是能征善战……”忽听门外侍卫罗昱轻声道:“丞相,云飞云将军求见!”

阿琇忙推开他道:“想是为御敌之事,我先去了。”他点点头,阿琇打开房门,对门外罗昱微一点头,转身径自走了。

回到房中却是再也睡不着,翻个身自枕下拿出一个小小的金镯,轻轻摩挲着,往事纷至沓来。

五年前阿琇掉入江中,背上的伤口被冰冷的江水浸泡得越发疼痛,令她抬不起手。她本水性极佳,此时重伤在身,竟然无法游动,自救不得。水底暗潮涌动,裹着她向下坠去,她呛了几口水,紧紧攥着适才从苏绍腕上脱下的金镯,失去了意识。

醒来已是数日后,身处颠簸的马车之中,崔锴正坐在身旁焦急地望着她。她伤得颇重,脑中尚未反应便又昏了过去。

再次清醒时,崔锴已不在身边,只一名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坐在床边。阿琇环伺一番,轻声问道:“这是哪里?”小姑娘本在打旽,听到她说话惊得站了起来,见她正看过来,喜道:“夫人您醒了!”

她只觉后背一阵阵疼痛,头也越发晕了,闭了闭眼才问道:“你是谁?此处是何地?”那小姑娘脆生生地答道:“这里是南郡,奴婢名叫小桃,是先生买来伺候夫人的。”

阿琇没有说话,心道崔锴果然来了,只是不知他是如何救的自己,又问道:“先生去了哪里?”小桃忙道:“先生去了太守府,说是要请太守送咱们入川。”

阿琇一愣,南郡太守正是季蒙,崔锴此行不避着他,竟还主动去见,是何道理?季蒙又怎会送他入川?正想着,便听门外一阵脚步声,一人当先冲了进来,快步走到床边,叫道:“阿琇……”

阿琇心中一颤,轻声叫道:“阿蒙哥……”季蒙含着泪应了一声,看着她道:“我前日收到主公传书,说你掉入江中下落不明,今日崔锴便说救了你。我……我……”阿琇轻扯嘴角道:“我也以为此番必死!”将当时情景说了一番,至于如何获救,她也不知道。

季蒙盯着她的脸道:“我早劝过主公,交州之事操之过急易生事端,果然被我言中,还累得你……”阿琇见他神色有异,忽然想起什么,伸手在左颊摸了摸,入手凹凸,竟有一道约莫寸许的伤疤。季蒙忙道:“崔锴说是在江中浸了冷水……”阿琇微微一笑道:“无妨。”

季蒙虽听她这么说,却也明白世间女子哪有不爱惜容貌的,他心中暗怪苏衡,口中说道:“你如今有何打算?”阿琇看向他道:“阿蒙哥为何这般问?我是谢生的母亲,自然是要回去的。”季蒙沉默片刻,坐在床边道:“崔锴求我送他入川,说要带你同去。”阿琇皱眉道:“我……”季蒙抬手打断她道:“我知道你自小主意大,只是这件事你还是听阿蒙哥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