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兄妹相争

建宁五年岁除,吴郡百姓洒扫门间,去尘秽,净庭户,祭祀祖宗,备迎神香花供物,以祈新岁之安。

苏徖在府内设了家宴,除苏氏亲眷,独请了谢家兄妹。阿琇到时,堂中已坐满。苏徖居中,苏老夫人在其左,谢琅在其右。阿琇扶着萧婉在萧媖身旁坐下,俯身逗弄襁褓中的苏维。萧瑛看了看她,对萧婉轻笑道:“咱们家的这位可等不及了!”伸出手比了个“二”。

萧婉皱眉道:“姐姐莫要乱说,阿琇的婚事夫君自有打算。”萧媖一愣,说道:“不是说谢将军已应允,只等阿琇及笄便行礼吗?”萧婉诧异道:“夫君何时同意了?”萧媖看向苏衡,他正含笑着望着阿琇,目光温柔。萧婉也循着望去,侧头看看阿琇,眉头愈发锁紧。

片刻开席,阿琇随谢琅夫妇敬酒。至苏衡时,他早已站起来等候。阿琇轻声道:“愿二公子来年心想事成!”苏衡轻笑一声,一饮而尽。见谢琅已往苏律处走去,悄悄对阿琇说道:“稍后随我出来。”阿琇轻点点头。

谢琅正在与苏律说话,萧婉见阿琇过来,笑道:“阿琇,你未曾见过三公子的夫人吧。”阿琇忙上前一礼,许氏伸手扶起她笑道:“阿琇妹妹果然好颜色!不知将来哪个有福的娶了去。妹妹若不嫌弃,我家兄弟尚未娶亲,年龄也相仿。”阿琇闻言抬头看她一眼,轻声道:“婚姻大事,全凭兄嫂作主。”萧婉笑道:“夫人见笑,我家夫君舍不得妹妹早嫁,怕是还要多留几年,不敢耽误令弟。”许氏叹息道:“倒是可惜了。”

苏律在旁哼道:“你那兄弟,便是我也看不上,也敢说给谢家。”许氏一时怔住,见阿琇诧异地看看苏律又看看她,不禁又羞又怒。萧婉乘机带阿琇告辞离开。

一巡酒后,阿琇已有些微熏,见苏衡位置上已无人,便向萧婉推说更衣,也出了厅堂。苏衡并未告诉她去哪儿,她想了想,往书房走去。推门而入,但见烛光中苏衡正俯身趴在案上,不知在做什么。

阿琇悄悄走近,苏衡抬起头道:“别动!”阿琇探头望去,见案上摊着一幅画卷,画中人正是她自己。

苏衡轻声道:“本想今日送给你,见到你后却觉并不太像,是我画得不好,还是你又美了?”阿琇满面通红,苏衡丢下笔走过去,将她抱住,室内静谧,只有两颗心炙烈地跳动之声。

两人相拥良久,直到孙伶在门外轻声说道:“公子,快散席了。”苏衡缓缓松开阿琇,拉着她的手出了书房。孙伶与竹青垂首站在门边,阿琇脸瞬间便红了,稍稍挣了下手,却未挣脱。苏衡忍着笑,牵着她往前厅走去。

院内几株寒梅已盛放,暗香涌动,青衣男子牵着红衣少女月下漫步,身后的孙伶、竹青对视一眼,俱慢下脚步,远远退在后面,仿佛靠近一些便会破坏这如画的景致。

待回到前厅,众人已散,谢琅正站在廊下与苏徖说话,远远望见二人,脸色微变。苏徖回头望去,笑道:“我几次提起,你都不允,如今亲眼所见,可是信了?阿琇与衡儿自是两情相悦。”谢琅不语,微眯着眼看着二人。苏徖正色道:“衡儿文武双全,一表人才,对阿琇用情至深,究竟哪里入不了你的眼?”谢琅看了他一眼,仍未说话。

阿琇恍惚地走近,看到大哥竟站在眼前,慌忙挣开苏衡的手,快步走到谢琅身边,红着脸唤了声“大哥”。谢琅未应她,苏徖却笑道:“你这声大哥喊的是谁?”阿琇见他竟出言调侃,更是又羞又臊。

谢琅对苏徖一抱拳,道了声“告辞”,领着阿琇便走,看也未看苏衡一眼。

萧婉已在车上等候多时,见谢琅沉着脸上来,阿琇却是满面通红地低着头,一时不解。阿琇坐在她身侧,不时抬头偷偷打量谢琅,谢琅却不看她。萧婉握着她的手,轻声唤道:“夫君……”

谢琅闻声看向妻子,继而见妹妹楚楚可怜地望着自己,心中一软,叹息道:“阿琇,大哥与你说的话都忘了吗?”阿琇眼眶微红,轻声道:“大哥为何不喜欢他?”谢琅摇摇头道:“并非大哥不喜欢他,他实非你的良配!”阿琇道:“我们自幼相识,他知我甚深,我也……大哥如何便能断定不配。”谢琅沉声道:“苏氏志在天下,苏衡将来非王即候,便是他想一心待你,苏家也由不得他。”阿琇抬头道:“谢氏家规天下皆知,既要娶我,便要守规。主公与大哥情同兄弟,又怎会让他背信弃义,坏了两家的情谊。”

谢琅紧盯着她道:“苏衡小小年纪城府已极深,你岂是他的对手!”阿琇道:“我为何要与他互为对手?世人不都说……不都说……夫妻本是一体……”说到此她的声音骤然低了。

萧婉见兄妹二人针锋相对,互不相让,忙对阿琇道:“妹妹,夫君也是担心你,怕你将来受了委屈。”阿琇抿抿唇,低声道:“大哥当日也答应的,若我心意未变,便……定会成全我们!”

谢琅似已气极,笑道:“好!好!果真是大哥的好妹子!”掀帘而出,跃下马车,独自走了。萧婉唤了几声,他也不理睬。萧婉叹口气,转身看向阿琇,却见她已哭红了眼。

萧婉拍拍她的背说道:“你大哥时常与我说起你的事,在他心中,天下恐怕无人能配得上你。阿琇,大哥不是要阻你姻缘,他是怕苏衡将来变心,苏家势大,他护不住你。”阿琇渐渐止了哭泣,萧婉叹道:“世家的婚姻历来是由不得咱们女子的。你看看我们姐妹,我还是幸运的,遇到了你大哥,你们家又是这样的家风。我姐姐她……”阿琇这才想到,苏徖娶萧媖前已有了一女,便是萧媖怀孕时,仍有两名姬妾生了女儿。萧婉知她想到了,拍拍她的手说道:“你大哥便是怕你将来受了这样的委屈。”阿琇道:“他说了,此生定不负我。”萧婉摇摇头,说道:“傻妹妹,他是苏家人,只怕到时由不得他!”

谢琅一时气极下了车,独行了片刻,转身往苏府走去。苏徖已在萧媖房中歇下,听闻谢琅求见,忙穿衣起身。进了前堂,见谢琅负手独立看着门外,问道:“子瑜去而复返,所为何事?”却见苏衡也匆匆进来。

谢琅看了苏衡片刻,说道:“今日请二公子当着主公的面,给我一个说法!”苏衡神情一肃,正色道:“子瑜兄,我想求娶阿琇!”谢琅道:“二公子可知我谢氏家规?”苏衡答道:“知晓。我已立下誓言,此生只娶阿琇一人!”谢琅又对苏徖道:“主公,实不相瞒,以苏家如今的地位,我并不愿将妹嫁与。只是二公子好手段,舍妹……”说话间瞪了苏衡一眼,接着说道:“请主公以家主身份给我一个保证,将来不论发生何事,苏家都不可逼迫二公子另娶。”

苏徖大笑道:“我当何事!原来你就是为这个迟迟不愿答应他二人婚事。”走到谢琅身边,举手说道:“你我击掌为誓,苏衡为苏家人一日,便只可娶谢氏阿琇一人!”说罢与谢琅击掌三声。

谢琅放下手,对苏衡道:“阿琇一心待你,你若是辜负了她……”苏徖抢先说道:“子瑜放心,他若敢对阿琇不起,我绝不饶他!”苏衡对谢琅一辑,俯身道:“我已等了阿琇六年,求子瑜兄成全!”谢琅看了他半晌,闭目长叹道:“待她过了十六岁生辰便来提亲吧。”

苏衡大喜,却听他又道:“只是这几个月你不许再见她,我不愿旁人说她与你早已有私,坏了她的名声!”苏衡正欲说话,苏徖将他拉住说道:“六年都等得,还在乎这三四个月?!”苏衡只得应下。谢琅又对苏徖道:“主公,你我幼年相交,情同兄弟,我父母早亡,奉太夫人为亲母。我仅有一妹,还望苏家善待之!”苏徖忙道:“子瑜放心,我定待阿琇如亲妹一般。”谢琅方告辞离去。

苏徖送过谢琅,回身见苏衡仍傻站在厅中,又气又笑,一拳打在他背上道:“如今可称心了!”苏衡呵呵笑道:“多谢大哥成全!”苏徖道:“今日你也看到了,千万不要因你坏了苏谢两家的情份。”苏衡忙应下。

谢琅回到家中,听闻阿琇哭了一路,心中大为不舍,将苏氏兄弟的保证说给萧婉听。萧婉叹道:“妹妹心中只有二公子,若是不依了她,旁人也入不了她的眼,怕是反而耽误了她。”

谢琅道:“我何尝不想成全她。若苏衡是旁的人,哪怕全无家世,只要她喜欢,我也同意。如今也只有如此了,唯愿是我多虑。”萧婉见他神色落寞,劝道:“我听姐姐说,二公子确实对妹妹情根深重,这些年对旁的女子看都不看一眼。”谢琅自得地哼道:“阿琇自是旁人比不了的!”萧婉见他这副模样,也笑道:“是了,你的妹子定是天下最好的!只是不知是谁被这天下最好的妹子气得跳车而去……”话未说完已被谢琅吻住。

☆、十七、出大事了

三日后谢琅仍回巴丘,临行前与阿琇深谈了半日。阿琇听说大哥已答应了婚事,喜不自胜,对他的要求满口答应。谢琅见状,心中颇为酸楚,兀自伤感了半天。

苏衡几次想偷偷潜进谢府,俱被奉谢琅之命的谢凌拦住。阿琇想溜出去相会,谢凌也如影随行。二人只有在阿琇随萧婉进府时,远远对望一眼。平日里也只能鸿雁传情,寥慰相思。

二月初,萧婉生一子,取名循,谢氏举族欢庆。苏家送上重礼相贺,苏衡亲自送礼过府,谢琅彼时在途中尚未赶回,原以为必是阿琇待客,谁料竟是谢凌出迎。苏衡大失所望,稍待片刻便离去了。

这日谢循满月,大宴宾客,苏徖亲至。酒过三巡,阿琇随萧婉抱着孩子出来,苏衡大喜,双目灼灼紧紧盯着阿琇。阿琇忽一回头,正与他视线对上,二人越过众人,就在这厅堂之上深情相望。

苏徖摇头笑对谢琅道:“谢郎啊谢郎,你又何苦这般难为他们。”谢琅皱眉看着二人,低声唤来谢凌耳语几句,谢凌走到阿琇身边轻声道:“将军叫你莫要看了。”阿琇这才回过神,飞速地看了谢琅一眼,红着脸转过头去。

片刻后谢循已有些不耐,哇哇哭了起来,阿琇便带着乳娘抱他回房。乳娘哄他睡觉,阿琇坐在窗边想着苏衡。多日不见,只觉万分想念,却见苏衡正站在窗外冲着她笑。她眨眨眼,苏衡笑意更深。她方知不是梦,猛然站起身,冲出房门,直直扑到他怀中。

苏衡稳稳接着她,将她紧紧抱着。阿琇埋首在他怀中,闷声说道:“我好想你!”苏衡只觉心驰神摇,片刻后才道:“再忍忍!下月我便来接你!”阿琇抬头疑惑道:“下月?”苏衡点头道:“我已选好吉日,初八提亲下聘,十六便成亲。”阿琇讶异道:“这么急?”苏衡眼神微动,哑着嗓音道:“我已等不及了!”阿琇与他对视片刻,旋即明白他的意思,轻轻打了他一下,复又投入他怀中。

身后忽听谢凌道:“二公子,主公请你过去。”阿琇忙推开苏衡,转身奔进房中,将房门紧闭。苏衡摇头笑笑,理理衣袍,看了谢凌一眼,往前厅去了。谢凌看他离去,也摇了摇头,心道这二公子当真防不胜防,稍不留意便混了进来。

建宁六年四月初四,苏衡正在吩咐孙伶去谢府提亲事宜,长史王晖匆匆而入,疾呼道:“二公子,大事不好!”苏衡一怔,问道:“长史何事?”王晖急道:“主公遇刺!”苏衡骤然色变,急向苏徖房中奔去。

苏老夫人与萧媖已在房中掩面而泣,苏衡不及见礼,快步走到榻边,见苏徖左颊一个血洞,大夫正在清理。他只觉心跳加快,悄声问王晖道:“怎会这样?”

苏徖自持勇猛,素爱轻骑简从。这日他如常外出,见空中飞过一群大雁,想到苏衡即将定亲,何不打下一只作纳采之用。当下快马加鞭,逐雁而去。他所乘坐骑乃当世宝马,快如闪电,侍从追赶不上。此时草丛中忽跃出数人,举箭向他射来,他仓促之间防不胜防,被射中面颊,落下马来。那几人正欲取他性命,侍卫赶到,将其尽数斩杀,方救得他回来。

苏衡听后问道:“是何人所为?”王晖道:“已查明,乃是前吴郡太守的门客。”苏衡深吸一口气,握紧双拳,沉声道:“又是他们!”

此时苏徖已醒,口中唤道:“是衡儿么?”众人忙上前,苏衡道:“大哥,是我!”苏徖睁开眼看看他,对王晖道:“取我兵符印绶来。”王晖片刻捧着金印兵符前来。苏徖撑起身道:“苏衡听令!”苏衡忙跪下,苏徖道:“今令苏衡领会稽太守,承苏氏基业,统领江东!”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王晖忙道:“主公!”苏徖摆摆手道:“我自知不久于世,早作打算,以免诸公慌乱。”萧媖忍不住放声痛哭。苏衡含泪道:“大哥还有维儿,怎能让我执掌江东。”苏徖看了一眼萧媖,说道:“黄口小儿,乳臭未干,怎可为一方之主!”王晖道:“三公子苏律果敢骁勇,颇有主公风采,当可继位。”

苏徖仿佛支持不住,复又躺到榻上说道:“三郎只可冲锋陷阵,马上征战。统领诸公,知人善任,保有江东,非苏衡不可。”说罢命人将金印兵符交给苏衡。苏衡坚辞不受,伏地不起。苏徖怒道:“莫非你忘了父亲死后咱们的处境?大哥的话你都忘了不成!?”

苏老夫人缓缓起身来到榻边,接过印绶兵符,递给苏衡道:“莫要再推辞,听你大哥的。”苏衡这才含泪接过。苏徖喘息道:“王长史,速唤谢子瑜回来,令其为中护军。衡儿龙章凤姿,必成大器,诸公当尽心辅助。”又对苏衡道:“内事不决可问王晖,外事不决可问谢琅。遇事多与诸公商议,则大事可成。”苏衡伏地应下。

苏徖对他抬抬手,他忙膝行到榻边,握着苏徖的手,苏徖轻声道:“大哥对不起你,只怕阿琇你是娶不得了,让她另嫁了吧,莫要怪大哥。”苏衡低下头,几滴热泪落在了衣襟之上。苏徖摸摸他的头道:“衡儿,江东交给你了,苏家也交给你了。”

众人俱在哭泣。苏徖令诸人退去,独留苏老夫人与萧媖在内。苏衡手捧印绶兵符出了内室,江东文臣武将已在厅中久候,见其出来围了上去,纷纷询问苏徖情况。

苏衡默默不语,王晖抬手止住众人道:“主公有令,命二公子苏衡统领江东,诸公当尽力辅佐!”

众人哗然,老将刘通道:“主公已有子嗣,为何兄弟相继?”王晖道:“江东基业岂可交由稚子!刘将军莫非忘了先主公身后之事?”老将鲁直道:“太夫人何意?”王晖道:“太夫人已令二公子继位!”一时室内寂静无声,王晖环视一圈,高声道:“尔等敢抗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