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个理由,也是最重要的一个理由,故意杀人或故意伤害的起因、手段和危害后果都是量刑标准,”佟温语以其多年的公诉经验作出判断,道,“如果是简单能够通过洗胃清除的毒物,凭借梅思危在公检法里暗藏的人脉,最后极有可能量刑畸轻,让她根本就不屑供出阿德来减刑。”
盛宁还是点头:“那就给我能承受的最大剂量。”
“最大剂量因个人体质而异,估不准的。而且就算你没有生命危险,在这个中毒过程中,你也会非常……非常痛苦。”佟温语此刻有些担心了。她面有不忍之色,几乎是颤抖着说,“它会瞬间灼伤你的食管和胃,所以中毒前期你会大量吐血、剧烈腹痛,接着它就会损伤你的肺部,导致你呼吸困难乃至呼吸衰竭,再然后会进一步损坏你的肝和肾,即使送医及时,这些损伤也是不可逆的……”
“车祸之后身体一直不好,”盛宁倒很平静,“再差一些也没关系。”
“我不同意。”蒋贺之默不作声良久,听到这里终于再忍不下去,尤其是盛宁这副轻描淡写的态度更令他恼火,他说,“要施这种‘美男计’,我也可以,为什么一定要你去?”
“因为你没我心软,没我看上去好掌控,你别忘了,我可是公认的‘圣母’。”盛宁自嘲似的勾了勾嘴角,又说,“而且我也是市委书记钦点的‘检察之光’,整个洸州政法系统里最年轻、最有前途的处级干部,对梅思危来说是一举多得。只要我主动找上她,她没理由放过这个可以从此掌控我的机会。”
“你怎么知道她会用这个法子呢,也许她会直接杀了你。”蒋贺之眉头紧蹙,又问。
“不会,因为项北庇佑了我,而我不能辜负他的庇佑。”盛宁转头看了佟温语一眼,坚定地说,“我也任过反贪局长,我也在彻查长留街与小梅楼的案子,一旦我再身亡,连项北的‘意外’都会被翻出来重新调查,甚至很有可能引来中央巡视组。那个女人那么精明,是不会甘愿冒这样的风险的。”
“那为什么又要我动手打你呢?”蒋贺之继续问。
“连阿德的手下都知道我们的关系,梅思危一定也知道,只有我们关系破裂她才会觉得自己有机可乘,钓鱼不能不下饵,这还是你说的。”
“可一件故意杀人案这么容易定罪吗?这跟与天搏命有什么分别?”这法子委实太冒险,每个环节他都顾虑重重,无法满意。
“是不容易,”盛宁眼神很静,语气还有些淡淡的调侃之意,“可这间屋子里有一名刑警、两名检察官,如果这样都不能夯实细节,把一件凶案定成‘铁案’,我们真该反省自己的业务能力了。”
“反正我不同意。”这话是没错的,公安侦查检察批捕,若两方有心联手造冤案,他们有的是时机完善证据、补充材料,这人十之八九也就冤定了。但蒋贺之打定了主意不配合,赌气似的撇过脸道,“我下不了手。”
“你……”盛宁恨极了这人不合时宜的恋爱脑,冷脸骂了一声,“没种。”
“你说什么?”当着佟温语的面,蒋贺之就捉住盛宁的手腕,将他粗暴地压制在了沙发上。
“床上逞英雄算什么本事?”四唇毫厘相近,盛宁却把脸别向一侧,还是冷声道,“没种。”
“你是疯了吗!”蒋贺之认输似的放开了盛宁,几乎是以一种恳求的语气道,“真的有必要做到这个地步吗?但凡当中任何一个环节出了差错,你都可能没命的!”
“我也不想与天搏命,”盛宁苦涩地笑了笑,“可你还有更好的法子吗?”
蒋贺之无话可驳。这个法子很大胆,亦很疯狂,但在这个证人死亡、证据湮逝、周遭又虎狼环伺的绝境下,可能也是唯一行之有效的法子了。
“那个女人太精明了,我们身边一定还有她的眼线,就连某个省领导都有可能是她的‘枕边客’。如果戏不够真,她是不会上钩的……如果戏不够真,我们连移送起诉的那一步都走不到……”盛宁想起了那只被人碾碎半爿翅膀的蝴蝶,想起她临终时含泪的那声“你答应过我”,他黯然垂眸,轻声道,“我答应过她,一定会拼尽全力还她一个公道。”
“可你已经尽力了”
“不够……还不够……”盛宁抬起一双微红的眼,同样以一种恳求的语气,对自己的爱人说,“贺之,陪我赌一次,让我为她做些事情。”
送医的路上,盛宁就没停止过吐血。
见他呼吸愈发困难,口唇逐渐变色,救护车上的医生不得不为他上了急救呼吸机。但透明的呼吸面罩瞬间就被一大口吐出的血染红了,接着血又回呛进他的喉咙与气管,令他气道完全阻塞了。
监护仪的警报声骤然响起,几乎同时,医生也喊了起来:“患者意识丧失,心跳停止了!”
医生们立即对盛宁进行了心肺复苏,驱出他气管里的大量鲜血,又将他的头颅垫高,好容这些血顺着他的下颌流出来
这血的颜色可真吓人呐,像掺了墨。
“蒋队长,”眼见病人的病情急速恶化,车上的医护人员赶紧又问蒋贺之,“你知道病人中的是什么毒吗?”
有一瞬间,蒋贺之真的很想说出毒物的名字。但很快他就意识到,这会令他们的计划亏于一篑。所以他暗暗地攥紧拳头,艰难地动动嘴唇,只说:“不知道……得等我们那边出化验结果……”
短暂地丧失意识之后,盛宁又短暂地醒了过来。剧烈的疼痛消解了迷药的作用,他半睁着眼睛,一眼不眨地望着始终伴在身边的蒋贺之。
“疯子……”他忍泪骂他,但话一出口,泪就落了下来。
这滴泪渗出浓密睫毛,划过一张英俊的脸庞,又掉落在了他的脸颊上。盛宁不禁眉心一紧,好像掉在自己脸上的不是一滴泪,而是一颗火星子,都烫进他的血肉里了。
不需只字片语,盛宁抬起了手,安慰似的摸了摸蒋贺之的脸。
他以拇指轻轻揩去他颊上的泪痕,然后与他十指相扣,慢慢地合上了眼睛。
第46章 真相(二)
盛宁入院之后,蒋贺之带着刑警李飞赶去了何絮飞妻子的癌症病房,在逮捕这位老刑警之前,他们发现他的妻子刚刚过世了。
虽然监听录音中只有何絮飞一个人的说话声,但那两天他们沟通频繁,已经足够证实,他也是梅思危的裙下臣之一。
“别挣扎了,你跟梅思危的通话录音我们都拿到了。”李斐一边吼,一边亮出手铐,大喇喇地就往病房里闯,却被他的队长一把拦住了。
蒋贺之压着李斐的后脖颈,与他同朝病床上的遗体鞠了一躬,然后转身对老何说:“给你十分钟,够吗?”
“够了,够了……”床头的心电图已呈一条直线,老何感激地朝自己的队长看了一眼,然后继续埋头为妻子擦脸、擦手。他还为她准备了一条崭新的淡黄色的连衣裙。洸州一直是整个中国的“开路先锋”,80年代就吸纳了海外的服装潮流,当时洸州街头的年轻男女们,用现在的时髦话说,个个都很潮。
老何到死都会记得,初见时她就穿着这么一身淡黄色的连衣裙,露背收腰,鬓边一朵小雏菊,美得不像话。
他的妻子年轻时就是校花,爱美了一辈子,走时当然也要漂漂亮亮的。他仍管她叫“小姑娘”。他替她换好裙子,又在她的鬓发上插上一朵记忆中的清雅小花,笑着说,小姑娘,这辈子跟你夫妻没做够,下辈子你要不嫌弃,咱们还要在一起。
蒋贺之已经带着李斐退到了病房门外,待老何为妻子换好了衣服,便又转过头来,环顾这间病房。四壁无尘,清风拂了淡蓝色的窗帘,轻轻飘荡。不比“久病床前无孝子”的其他病人总是满身异味与污物,老何的妻子虽罹患晚期癌症多年,瘦得只剩一把柴火骨,却睡颜安详,面有红晕,眉眼间依稀还能窥见当年校花的风采,显然一直被照顾得很好。
把妻子打扮得体体面面、漂漂亮亮之后,老何走出了病房,来到自己的队长面前,说了一声“谢谢”。然后便主动伸出并拢握拳的双手,接受镣铐。他的表情还算平静,似乎对于这一天的到来早有所料。
“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不是一直都说你很爱你的老婆?”蒋贺之难掩失望之情,这个男人不仅是自己的前辈,甚至可称得上是自己在市局交上的第一个朋友。他皱着眉问,“还是因为她得了绝症,你很缺钱?”
“不缺……不缺……”手铐已经戴上,老何连连摇头,“卖了家里多余的一套房子,高副局还组织过市局全体同事给我捐款,真的不缺……”
蒋贺之仍然皱眉,问:“那是为什么?难道是美色误人,一时管不住自己的下半身了?”
老何仍然摇头,道:“当时我也跟你一样查到了小梅楼,我也打算一股脑地把这淫楼给端了,结果只喝了一杯解渴的饮料,就……就把不该做的都做了,还被那个女人录下了视频……”
“借口。”蒋贺之差不多也猜到了这个故事走向,但仍无法体谅对方的选择,他说,“梅思危能拿那个视频胁迫你,只因你的身份是警察,你完全可以离开公安队伍,对她没了利用价值,也就不用继续帮她为非作歹了。”
“你们年轻人啊,‘不割你肉你不喊疼’,还是经历得太少,太理想主义。”老何又笑着说了句俏皮话,但笑着笑着,眼泪便流了下来。他又以前辈的态度唤了一声他的名字,说,“贺之,如果有一天,我是说如果有一天,在你人生的天平两侧,一边是盛检,一边是公平正义,而你只能二者择一,我相信你也会做出跟我当时一样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