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纵是如此,几个成年人,还是身穿制服的国家司法人员,哭成这样实在不成体统。盛宁皱了皱眉,呵斥众人道:“哭什么?”
“盛检……”叶远用袖子擦了擦血红的眼,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项局……项局他……”
“不嫌难看吗?”盛宁在叶远的后背上重重拍了一下,说,“去洗把脸,精神点。”
叶远听从领导的话,擤擤鼻子,转身跑去洗手间了。
“参加联席会议的留下,不参加的就回去工作,韩恕案还没有进展,”盛宁又冷眼扫向其他的反贪干警,严声道,“都抬起头,不准哭了。”
言谈行止全无异样,然而待众干警悉数走尽,盛宁便似力尽般,扶墙摇晃一下,人就往下栽去
幸亏蒋贺之及时出现,伸手扶他入怀,才免于他直接倒地。盛宁脸色惨白,眼尾殷红,额前还浮着一层漉漉的汗,细密如珠。蒋贺之知道,这一定是头疼又发作了。
盛宁几乎站都站立不住,却仍甩手推开蒋贺之,垂目喘息,一言不发。
“我没有别的意思,”方才也是情急才会伸手,知道这人不愿在人前与自己过于亲密,蒋贺之后退一步,仍关切地说,“你看上去不太好,要不今天的会就别参加了,找个人替你吧。”
“不用……”盛宁又顾自喘息片刻,才轻轻扬头,说,“开会吧。”
盛处长确实找了个人替他。联席会议上,他向众人介绍了一位约莫四十岁的女同志:
“这是我们侦查处的范冬苓副处长,她是我们处的‘反腐尖兵’,比我经验更丰富,也很擅长啃硬茬、办铁案。接下来我会把对接公安这边的工作交由她来负责,希望在座的公安同仁们能够积极配合,争取早日携手破案……”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令蒋贺之大感意外与不解,他猛然抬头,以目光向台前的盛宁求证。
然而盛宁却避开了他的视线。
会议之后,盛处长也是一刻不留,起身便走。
蒋贺之赶紧追出去,喊他道:“盛宁,这是什么意思?”
盛宁默然背对他片刻,才转身道:“因为你太不专业了。”
蒋贺之不恼反笑,紧紧盯着对方的眼睛,仿佛不愿错失其间一丝情绪,他说:“我是不够专业,可你够专业不就行了?何必非要躲着我?”停顿片刻,他又敛了笑容,认真地问,“公事不公办,你敢坦荡地说一声,你对我没有一点动心?”
盛宁轻轻闭目,是憔悴已极的样子,好一会儿他才说,蒋队,我劝你还是多把心思花在案子上。说完,又转身走了。
“你躲着我也没用,我是不会放手的。”此刻又有人从会议室里出来了,蒋贺之不便再多说下去,只对着盛宁的背影掷下一声,“案子我一定会破,我喜欢的人也决不放手。”
众人纷攘而出,盛宁真的走了。
第22章 藏奸(一)
范冬苓副处长刚刚带回项北的尸检报告,盛宁就接到电话,被要求去一趟检察长段长天的办公室。
检察长段长天长圆脸型,细挺鼻梁,气质儒雅。这两年有部叫《铁齿铜牙纪晓岚》的剧很火,他就颇有几分像剧中的张铁林。办公室里,他给盛宁带来了一个消息,说,洸州监狱里的韩恕刚刚认罪了。
“认罪?认什么罪?”上午才提讯回来,韩恕还是一副抵死不认的态度,这会儿居然认罪了?盛宁意识到其中必有蹊跷,蹙着眉问,“杀人藏尸他也认了?”
“这个没认。”杀人藏尸,认了就得枪毙,段长天有些含糊其辞,“韩恕说了,墙里的黄金和现金都是他的,他贪腐这么些年,当然也收过不少现金,调账调不出很正常,谁送的他也早就不记得了。”
“现金也不可能,他经手的所有项目我们都核查过,没有机会让他贪那么多。”想以一笔糊涂账结案了事,盛宁断不答应,他冷声质问,“反贪局长刚被谋杀,这人就上赶着认罪了,不可疑吗?”
“什么谋杀?你别听风是雨、胡说八道,公安那边已经定了性,项北的死就是意外!他的父母也没有异议了。”
“项北十年晨泳从未间断,就算忘了服药,也不至于酿成这么严重的后果。尸检报告显示,他的血液里验出了还未代谢干净的苯环丙胺和苯乙胺衍生物。”苯环丙胺是一种单胺氧化酶抑制剂类抗抑郁药物,能快速升高血压、增加血管紧张素浓度,且容易引发痉挛抽搐。
“他血液里验出这个药也不奇怪吧?他以前不就服用过抗抑郁药物吗,精神科的诊断证明都有。”段长天不以为然,以前项北还为精神问题向他告过假呢。
“那是那阵子他办案压力太大,都是两年前的事了。而且他以前服用的是帕罗西汀,不会引发痉挛,没理由突然换药。”盛宁抛出更多疑点,“他一直随身携带的药瓶事发后就不见了,还有,长留街村民举报交来的U盘也随他的死一并消失了。”
“也许是他正巧吃完了,把瓶子扔了呢?”段长天眯了眯眼,说,“接到报案后最先出警的是荆南区分局,表示勘察过现场,没有任何异样”
“半个常元区分局都沦陷了,荆南区又能好到哪儿去?”盛宁眼神愈冷,措辞也愈发激烈,“这些重要的证物都不见了,可见司法系统里藏着奸,项北的死就是凶案,决不能以意外草草结案。”
“你把这话给我收回去!你都快把兄弟单位给得罪光了!这样下去以后还怎么互相配合工作?再说一个破U盘算什么证物?我还没说你呢,你那些邻居往检察院寄了多少垃圾?”自动过滤掉案件中所有的不合理处,段长天拉长了一张本就偏长的脸,不耐烦地对盛宁说,“好了好了,你这牛角尖怎么还钻个没完了?电视台要来我们市检拍一个扫黑除恶斗争主题的宣传片,你形象好,得出镜,赶紧回去准备准备吧。”
停顿一下,见盛宁似乎被唬住了,他又开始给他放卫星、画大饼,以个更软和的语气说,“现在的大趋势是‘领导干部年轻化’,项北的这个局长位置空出来了,任副职的老孙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太好,党组已经讨论决定,准备向省里和最高检提名由你先任这个代理局长,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正职缺位,代理职务即使是临时指派,也有一定的转正可能。这对年纪轻轻的盛宁来说,无疑是一步登天了。段长天说话时,盛宁始终面无表情,只在听到“代理局长”这四个字时,眼皮似乎轻跳了一下。
“段检察长,我明白您的意思了,不过”短暂沉吟片刻,盛宁低下头,作出谦卑、驯顺的样子,但拖长的尾音里却透着一丝讨价还价之意,“‘准备提名’就是还没提名,是吗?”
“你小子是不见兔子不撒鹰啊?”段长天这下明白了,原来这小子本质上还是个“官儿迷”,是故意拿腔拿调的好用这案子跟自己做交易呢!于是他试探着又说一句,“你已经升得很快了,年轻人,还是不能太贪心嘛!”
“寒门仕子,”盛宁微微一动嘴角,“不都盼着靠自己的奋斗逆天改命么。”
“可提名到任命没这么快啊,你想什么时候当上这个‘代理局长’呢?”
“当然是越快越好,”盛宁以一种诚恳而讨好的目光看了段长天一眼,继而又倾身低头,向对方表现出更驯顺的姿态,说,“希望领导能体谅我的进取心。”
这态度一出,段长天彻底放心了。他不怕对方有“进取心”,就怕对方没有,他几乎是大笑着说,“我就喜欢现在的年轻人,这脑筋啊比老同志转得快,也比老同志更知道自己要什么。你放心吧,上级已经说了‘大案当前,特事特办’,拟任个代理局长,我能说得上话。不过代理终究是代理,你得赶紧把手头这个案子结了,然后在其他方面多表现,才有可能转正,听到没有?”
盛宁点了点头。
段长天大力地拍了拍盛宁的肩膀,心中更感得意,这人呐,都是“骑着骡子想骏马、官居宰相想王侯”,自己拿捏人性之七寸,终于还是把这个自视甚高的年轻人拿下了。
离开检察长的办公室,盛宁回到自己的办公室,还没完全坐定,就被苏茵跑来告知,有个叫刑宏的记者过来找他。
他们在检察院的食堂里坐了坐。尽管只有一面之缘,但或许因为人以群分,他们上回见面,已对彼此留下很深的好感。
刑宏告诉这位年轻的检察官,随他这阵子走访调查,他发现,此次长留街的旧改项目中,既有官员与地产商互相勾结,又有不同地产商之间的倾轧斗争,结果遭殃的都是老百姓,所以他打算继续深入调查,做一期深度揭发长留街旧改黑幕的专题报道。
盛宁问:“那洸博会的报道呢?”
刑宏说:“我也只是个打头阵的,过两天我们社其他的同事就会来了,还有实习生也会跟着一起来,洸博会的报道就交给他们了。”
这位“铁血记者”也算薄有名气。甚至连没怎么去过上海的盛宁都看过他撰写的那些报道,市检察长吃空饷造冤案,城建局长撑腰情妇搞违法工程,国有煤矿集团董事长雇凶杀害举报人……桩桩件件骇人听闻,令读者时而热血沸腾,时而冷汗涔涔,总之,多少条命都不够他这么折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