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骈散结合、抑扬顿挫的短句读来齿颊留香,可更叫人感到古怪。他想起来,盛宁曾代表新密村村民写过一封交由孙冉英带去北京的陈情信,为显逼真,特意模仿了村民们的口吻,语言极其质朴,还故意散落了一些错字。可咸宝生只是初中肄业,理论上不该有这样的文采。
蒋贺之搁下信件,转头注视李斐:“李斐,你知道‘舜耕厉山’的典故么?”
“什么山?什么典故?”一本毕业的李斐翻着眼儿反应了一下,总算勉勉强强想起一些,“舜是……尧舜的那个舜吗?”
蒋贺之心中疑惑更甚,又问:“笔迹呢?这个笔迹确定是咸宝生的?”
李斐点头:“笔迹已经勘验过了,确定是咸宝生的。”
“咸宝生的家附近有监控吗?”
“那么一个穷村子,哪有监控啊。”
一连几问,都于案情没有帮助。蒋贺之扭头看向省里的专家,故意试探对方的口风:“如此看来,这个案子应该能以‘自杀’定案了?”
然而省里的专家却提出了与他相同的疑问:“这封信可以理解为遗书,也可以理解为‘有人逼迫或者诱骗被害人写下了这封遗书,然后再用某种不易为人察觉的手段将其杀害了’,因为从这封信的语言风格来看,明显并不与被害人惯常的口吻相似。”
另一位第一时间接警的区局民警也附和说:“事发当日我们就走访了新密村的村干部,听那位村干部说,因为洪书记要来村里考察,所以提前召开过村民大会,是咸宝生积极要求把自己家列在那5位考察人家之中的。如果是因为土地被骗征心怀不满,他完全可以当面把这封信交给洪书记,多好的一个‘拦驾喊冤’的机会,何必试都不试就求死呢?”
从这些专家的反应初步可以窥见上头的意思,很显然,有人并不想以自杀定案。由于当日在场媒体众多,事情已经闹大了。《南城周刊》第一时间就刊登出了一篇文章,质疑盲目毁林炸山、贪婪开发是否已致民不聊生。在这个“湾区硅谷”即将破土动工的紧要关头,如果真有老百姓为此自杀,社会影响之恶劣,甚至可能导致这个3000亿项目的延期乃至夭折。
但若是因私人恩怨被仇家所杀,影响就小多了。
而且更扑朔的是,警方还查到咸宝生生前曾购买过一份人生意外险,保额一百万。据对接的保险业务员说,咸宝生购买此意外险时再三向他确认,如果他被他人谋杀,能否获得理赔。不同的保险条款有不同的赔付标准,在得到“凶杀也算意外、也能获得理赔”的保证之后,咸宝生才放心地买下了这份意外险。
而这份保险的受益人与他并无亲缘关系,却是石玥的母亲冼秀华,也就是曾在燕子农庄帮厨的花姨。
第148章 红杏(一)
为期两周的检察交流活动还未结束,盛宁却擅自从洙海回到了洸州。覃剑宇办事效率很高,受他嘱托,很快就将安坤与华粤信托涉及商业贿赂和民间放贷的违法证据交给了他。盛宁便拿着这些证据约着蔺先荣见了面时间掐得很准,他提前打听好了周嵩平的行程安排,以确保这位“花脸书记”见自己之前来不及向更大的领导报备。
淡青色的一个晴天,盛宁打车赴约,途中被司机提醒,好像有人跟着他们。
通过后视镜看到,一辆黑色的丰田凯美瑞,有掉漆有凹陷,是有些年份的旧车外观。这车确实亦步亦趋地跟着,你行他也行,你快他也快,就连两车间的前后距离也始终保持得毫厘不爽。
周晨鸢闯下大祸之后,就被他老子强行关进了大院,自然已经派不上用场了。甚至这会儿周晨鸢本人都有可能琢磨过来了整件事情的不对劲处,也恨不得杀了他泄愤。盛宁清楚以这些人的能量,随时都能像对付叶远那样,也让他人间蒸发。
但眼下他并不担心。他知道尾随自己的是高鹏,当然也知道这人受谁所托。
还在洙海的时候,高鹏就一直跟着自己了。打着晶臣与蒋瑞臣的名号,他可以出现在所有他会出现的地方,贴身保镖一样。
出租车停在了蔺宅的大门外,那辆黑色凯美瑞也停下了。这个地方高鹏是进不去的,但他下了车,身板挺直地守在了大门口。
朝黑衣黑裤的高鹏投去一眼,盛宁以拇指轻拭了拭胸前的检徽,又戴上了那副只在工作时出场的黑手套。
蔺先荣住的地方是一栋年逾百岁的西式洋楼,清水红砖墙,四坡牛舌瓦,整栋小楼由一片密匝匝的黄桷树围绕、映衬,大红撞大绿,很是打眼。
因为提前跟蔺先荣约好了,盛宁被蔺宅的阿姨放行,一个人走向了二楼的书房。
立在门口,他敲了敲门,听见里头传来一声粗哑带喘的“进来”。
他进了书房,随手就将房门从内锁上了。
蔺先荣正襟危坐于一张两米多长的书桌后,已是一副被甲枕戈的敌对姿态。以这花甲之龄来看,这位老书记既比不上“习舞之人”周嵩平的儒雅周正,也比不上方兴奎的浓眉大眼忠臣之相,他的身形十分松懈,鼻孔朝天,满脸痴肥。
更滑稽的是,“花脸书记”名不虚传,他果然是常年带妆的,一张脸抹得粉白嫣红,活像个簪花扮俏的新媳妇儿。为这副丑态,盛宁在心里嗤了一声:权力真是好东西,别说轻伤不下火线,就算重病也得病死在这个位子上。
掩住心中鄙弃,盛宁对“花脸书记”开门见山:“我今天来,是想跟您谈谈您女婿手里那个信托产品‘华信20号’未能如期兑付的事情。”
他也不在对方身前落座,反倒顾自走出几步,凭窗眺远。这地方已是保护建筑,便连青石板路尽头的一座凉亭都是御侮救亡的史迹,都曾溅上过几位烈士年轻的热血。
盛宁不由感慨,山河依旧在,故人不复来。
“信托只是提供通道而已,本就不向投资者承诺收益。”蔺先荣这话意在撇清女婿的责任,别说盛宁已不在反贪局了,就算在又怎样?只要他还在位子上,只要周嵩平还在位子上,这些证据再夯实,最后也不过重拿轻放、罚款了事。然而这小子这般目中无人的态度令他非常不适,他倒要看看,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华信20号’借由光业银行代销,底层资产却早已不翼而飞,期间华粤一再违规操作竟没有触发银行的风控,而光业银行也曾多次收到与掩盖不良资产有关的罚单,却从来没有接受过更深入的调查,”盛宁转过身来,逼视着蔺先荣的一双浑浊豆眼,问,“到底是谁在背后干预司法,为这些金融蛀虫提供保护伞?”
话很明白了,就差指名道姓,点着他蔺先荣的鼻子骂了。不出所料,蔺先荣立马摆出中管干部的架势,怒斥道:“省里都无权查我,你盛宁就更没资格了!”
“查您当然不够格,但查您那些不是‘中管干部’的家人,还是可以的。”说着,盛宁便抬腕看了看时间,嘴角以个很魅人的角度轻轻勾起。
几乎同一时间,蔺先荣的手机就响了。打来电话的是他的八旬老母。
“荣生,家里突然闯进来一群人,说是省反贪局查案子……”伴随母亲的话音,电话里还传来阵阵乒乒乓乓的翻箱倒柜声,这抄家一般的架势把老人家吓得够呛,哭着问儿子,到底怎么一回事?
若非覃剑宇与盛宁不止一次共同患难,彼此已建立了充分的信任,他断然不敢只凭这点证据,就以这副态度找上一位省领导的老娘。
“妈,您放宽心,没事儿,真没事儿……”安慰了母亲两声便收了线,蔺先荣想立即给省检那边挂个电话,阻止对方骚扰自己年逾八十又在状况之外的母亲,然而盛宁一个箭步,眼明手快地就将他的手机夺了下来。
“你反了天了!这是法治社会,你、你好大的胆子!”从来不曾受此忤逆,蔺先荣怒骂盛宁一声,脸色一会儿白一会儿青,忽感心口一阵绞痛,呼吸越来越急促。
两人虽都是病秧子,但盛宁到底年轻,不但强硬地夺了对方的手机,还连书桌上的电话线都给拔了。
“你女婿安坤狂嫖滥赌,早些年就跟新湘军有勾结,一家叫启乾投资的民间高利贷公司就有他的参与。新湘军垮台以后,他自己也干起了转移信托资金去民间非法放贷的生意,我已经让人以涉嫌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对他进行立案侦查;还有你那个金融监管机构里的女儿,从头到脚一身奢牌,每年光可查询的奢侈品消费就达数百万,一个巨额财产来源不明罪,怕也够她吃一阵子牢饭了”停顿一下,盛宁弯腰逼近了老书记那张肥脸,嫣然一笑,“不过您不用担心从此膝下无子承欢,我一定会想个法子,送书记你们一家三口在牢里团聚的。”
一个普通人都未必经受得住这般激烈的连续刺激,何况一个重病在身的老先生。蔺先荣双眼暴突,脸色煞白,拼命张大了嘴巴吭哧吭哧地喘气儿,却仍然只有出气儿没有进气儿,就快扛不住了。
这会儿他终于明白,这个年轻人根本就不是来查案子、谈条件的。
他正欲大喊阿姨,把对方撵出去
“别急,”盛宁不紧不慢地说了声,“还有一件东西,书记您没看呢。”说罢,他又拿出了一只轻薄的数码相机,播放出里头一段视频,递在了蔺先荣的眼前。
阵阵娇喘声自相机里传出,这段视频明显是被偷拍的,主角是他自以为藏在香港便无人知晓的小娇妻方蕊,而她,正光溜溜地跟个肌肉猛男肉搏,骨软筋酥,极尽颠倒之欢。
“香港那边是一枝红杏出墙来,书记这边却是一片绿柳头上栽啊,”盛宁调节相机音量,瞬间满室都是不雅的叫床声,他笑笑说,“不过书记您日理万机,也不能怪人家方小姐,青春年少,谁能忍得了深宅活寡呢?”
这几乎是对所有雄性生物的终极刺激。病发愈加急骤,蔺先荣知道自己快不行了,抖着手去摸口袋,想把救命药掏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