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宁朝身旁的黄哲明瞟了一眼,说:“你去。”

黄哲明只得大着胆子上前,朝蹲地的男人说声“叶检,不好意思”,便掏了他兜里的车钥匙。

最后一辆拦路的车也让开了。

这场闹剧总算消停了,暂时也没引发更大的风波与舆情,车毅大而化之地冲盛宁笑笑。他感激地伸手握住了他的手,用力地上下抖动几下,连连称谢。

“对不起,车队长,我代表反贪局向你和你的战友们道歉。”盛宁肩膀微抖,尽力压制自己心里那类似大厦坍塌般的巨响,面上却没有多余的表情。他有些冷淡地从这个过于激昂的男人手中抽回了自己的手,只说,“救灾要紧,一路顺风。”

待检察官们放行,武警官兵们便一脚油门到底,把运粮车开得六亲不认。集卡一辆接着一辆呼啸而去,如蜿蜒的龙,旋起一股股弥天的尘烟。

那些写着好句子的红绸被疾来的风猛一把拉扯,猎猎飘响。

回到反贪局,还不等盛宁发火,当着一众等着挨训的检察干警的面,叶远竟先毫不客气地指出,“外头一直有个传言,说你跟周公子是一对儿,我起初还不信……”他对盛宁这种不反驳、不抗争的态度感到失望,撇了撇嘴,完全不过脑地往下说,“你是会被个人感情左右的绥靖派,我没法儿在一个绥靖派手底下做事。”他其实想说,别因为被捅了屁眼就变得那么顺从。

“你不看新闻吗?地震已发生几天,余震依然不断,目前外界的支援力量还是杯水救薪,受灾较重的地区早就断粮了!”盛宁头一回对自己这群下属大动肝火,苍白的脸色微现红潮,他愤怒地抬手一指自己的办公室大门,“不想干就卸了你的检徽,滚出去!”

挨一顿骂,叶远反倒冷静下来了,虽觉出了自己那句“饿不死”不妥当,但仍硬着颈子,不低头也不出去。

“还有谁不想干了?今天打申请,明天就调你们去别的部门。”盛宁知道因为周公子的关系,他在整个洸州司法系统里的声名已经恶劣透顶。他剧烈地咳了两声,又手扶办公桌面,倦怠地闭了闭眼,“还想干就回你们的岗位上,今天的事情下不为例。”

众人面面相觑,晓得此刻再触领导逆鳞不是明智之举。在一声声“盛检,我先出去了”的怯怯回应下,原本闹哄哄的办公室很快就清净了。

待办公室里一个闲杂人不剩,盛宁赶紧从办公桌的抽屉里取出一只亮橙色的小药瓶,用水送服下里头的一粒药片。想了想,觉得不够,又送服下一片。

或许是那一夜太疯狂,又或许是先前打人的动作幅度太大,他左腹的伤口又撕裂般疼了起来。因为凝血障碍,医生曾嘱咐他服用能够凝血、止血的维生素K,但忙起来就顾不上餐中餐后,只有想起来的时候才吃一片或两片。

不一会儿,已经离开的苏茵又返了回来,敲响了他的办公室大门,脆生生地喊了声:“盛检。”

“还有什么事?”盛宁及时背过身,披上检服的那件西装外套。他怕自己流血的伤口被人发现。

苏茵小心地瞧他一眼,小心地回:“蒋队来了。”

【作者有话】

①这段地震播报是央视新闻的原稿,明珠台是什么台,大家都懂的>///<

第133章 魔高(一)

地震之后,他们各自忙于各自的工作,各自应付各自的领导,这会儿才刚刚见上面。市检察院有一条检察文化走廊,宽敞明亮,两边白墙上高悬着一些司法机关常见的廉政格言,在一幅“立检为公、勤政为民”的考究装帧下,他们四目相对。

才几日没见,盛宁便多添了几分病态。面色苍白得有些吓人,他倒还先关心起别人的伤情来,问:“窦队好些了么?”

“还没苏醒,但伤情每天都在转好。”燕子挺仗义,晓得这位蒋队长回港在即,大量工作需要交接,还真替他去医院照料病人了,一连几晚都守在了窦涛的病床边。

盛宁点一点头,就开始沉默了。

令人忐忑的沉默。

蒋贺之的心紧紧地揪起,又狠狠地沉落。他当然已经听说了调查组白跑一趟、即将返回北京的消息。但他存心不提这茬,尽量保持着微笑,以个轻松的语调说:“我已经跟老沙提了辞职,老沙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挽留我,可我现在归心似箭,迫不及待地要带你回去见我的家人。”这话不假,蒋贺之虽跟老子蒋瑞臣关系紧张,但跟兄弟姐妹一向亲睦。他加深了一点笑容,又说:“你还记得慜之吗?就是救了韩恕女儿的我弟弟,上回他来洸州就很想见你,这臭小子总算能如愿了。”

盛宁望着他,想说什么,但没来得及。这几日检察院里也喧嚣,有情系灾民的爱心募捐活动,办公大楼的走廊上人来人往,屡次有好奇的张望者打断他们的谈话。

“还有我妹妹宣淇,她跟罗阿姨一起看过你的新闻节目,她咋呼呼地说哪儿有真人能长成这样,这些镜头一定是电脑加工的。”蒋贺之自矜地笑笑,听人夸盛宁比夸他自己还高兴。同时,他也在用这番话悄悄地宽慰他,我的家人都已经认可你、接受你了,你是可以放心跟我走的。

盛宁低了低眼,还是不说话。

“我在洸州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我是一定要走的。”蒋贺之再次强调,想借此坚定爱人的决心。“你的工作都交接好了吗?可以跟我走了吗?”说着,他便朝盛宁伸出了手,手指微蜷,掌心向上,像捧着一颗敞露的心,也像通常婚礼上新郎朝新娘伸手的那个样子。他手指的骨节十分修长、漂亮,在空中悬停了一段时间,然后指间开始战栗,起初细微不可察见,但很快战栗加剧,连手臂上虬凸的血管也随之阵阵痉挛。

盛宁的手不动,人也沉默,却用一双微红上挑、含义纷繁的眼望着他。

两个漂亮男人共绘的这幅画面是很值得说道一番的。又一个身着检服的小姑娘佯作无意识地靠近,忍不住地朝他们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眼。

盛宁不便在人前回答这个问题,但答案已经很明了了,蒋贺之知道,这人不会跟自己走了。

待那个小姑娘走远,一直不语的盛宁终于轻声道:“我不能跟你走。”

“我真……我真是……”他花了大代价才说服自己放下,偏偏又在最后关头受了他的蛊。蒋贺之倒不太怨恨盛宁的出尔反尔,他更责怪自己,真是他自己蠢透了,竟把热腾腾的心窝又凑上去给这人下刀子。他低了低头,用那只伸出良久的尴尬的绝望的手,故作潇洒地将头发捋向脑后,突然笑出一声,“你把我当什么?男妓吗?没事就招来,有事就踢开?”

“别作践自己,你知道不是这样。”躲避着对方的诘问,盛宁也愧于自己的失约,试图找出一个两全的法子,“你先回香港,等我把这里的事情都处理好,再去香港找你。”

“什么时候?”粮库已然失守,所有的罪证都随着这场大地震一起湮灭,蒋贺之忍着巨大的失望,问,“我要一个确切的时间,什么时候你才能把所有的事情都处理好?”

盛宁没法儿回答这个问题。可能一年半载,但更可能遥遥无期,他是撼树的蚍蚁,活下来的可能性都微乎其微。

“盛宁,”蒋贺之听出了这人的沉默背后只是一张空头支票,他轻轻摇头、叹息,“你凭什么认为我就一定会在香港等着你?”

“你也可以不用等我。”盛宁再次低眉。他的确没资格要求这人继续等待。

可这番过于大度的态度反倒更刺痛了这个男人的自尊心。

“我哥第一时间就捐了1.5亿港币用于汶川救灾,如果你愿意跟我回香港,我可以让这个数字再翻一倍!”蒋贺之措辞激烈、情绪激动地提供了一个更简单易行的选择,“真金白银的帮助不比你在这儿无望地坚持更有价值吗?”

“爱河大桥就是前车之鉴,再多的钱也喂不饱那些人的胃口。”

“那周晨鸢呢?”蒋贺之继续咄咄地问,“这期间,你还要跟他在一起?”

“我还需要他。”盛宁排斥繁琐,就这么干脆地回答。

“盛宁,”蒋贺之干笑了好几声,听不出是自嘲、自贬还是被一种荒谬的痛感完全溺没了,他说,“这不是爱情,这叫3P。”

盛宁没有继续解释。他跟周晨鸢的那点绯事已经传遍了整个洸州的司法系统,不清不楚不干不净不伦不类。他自己也不确定,他们之间这段古怪的“室友”关系最终会演化成什么样子。

又有两个检察官倏然路过,露出一脸惊诧的表情又及时地掩去了。他们只能收声,等来人走远了才继续这场磕磕巴巴、本就不太愉快的谈话。

蒋贺之再次向盛宁提及了自己的母亲,他一直都在避免陷入母亲同类的悲剧,结果却殊途同归,甚至弄得更糟。他有点哀伤地回忆并讲述:“我的母亲恨透了我的父亲,恨他的欺骗、敷衍与不忠,可内心深处她仍深爱着他,这爱发酵了一辈子。她无数次徘徊在缎江渡口,对我说,如果他没有结婚,她一定会抛下一切随他去香港……”

这不才应该是爱情的本相么?他不要“生当复来归”,要的是“白头不相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