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IP病房里,盛域的小廖总正坐在盛宁的病床边,望着眼前这个一身病号服的老同学,他是真的吓了一跳。多少过往的不快烟消云散,多载的情谊反倒重回眼前,廖晖的目光聚拢在这张都快没了活人气息的脸上,鼻子陡然发酸,半晌,才仰看了一眼吊瓶架上的血袋,说:“洸州这阵子正闹血荒呢,你的血袋倒是管够。”

“实在不好意思,本来想亲自拜访的。”盛宁倚床头而坐,大约也知道自己这样子不太好看,便玩笑似的轻轻皱了下鼻子,“我也想以尽量好看点的样子见你这位老同学,只是他们不经我同意就对我开肠破肚了,一时半会儿我离不开这家医院,事情又不能总没人推进。”

廖晖是他请来的,为了金乌名城和那2500个家。

转头看了看也端端正正坐在床边的苏茵,盛宁继续道:“楼盘的具体信息,我已经让我们的苏检以邮件的形式发给你了,你能不能以你的专业替我评估一下,要盘活这片烂尾楼,后续还需要多少资金?”

“刚见你的时候吓一跳,觉得怎么变成这样了,现在一看,嗯,内里还是老样子,圣母心,工作狂。”昨晚上收到邮件就猜到了有这一出,廖晖笑叹自己还是没躲过,摇了摇头道,“那我就跟你实话实说了,不是一笔小数目。”

盛宁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已有心理准备,让对方说下去。

“我看了看,有两栋楼连框架结构还没做完,那土建方面就得花一大笔,还有些楼情况稍好,但这两年地产行业崛起了,一天一个价,给排水每平方米34.73元,电气工程每平方米70元,还有消防、电梯、管道、外墙、门窗……整个金乌名城住宅部分占地面积约25.6万平方米,算下来差不多每平方米的造价是1380元,就这个价还不算地面停车位、地下停车位、小区绿化以及小区里其它商业部分。”顿了顿,廖晖补充一句,“哦对了,还没算上工人的人工费和材料运输费呢。”

“也就是说差不多每家再补14万元,就能住上新房了。”盛宁在心里算了一笔账,微微蹙眉道,“可14万对很多人家来说,也不是一个小数目。”

“对,这还只是成本价,”盛域集团不由他一个人说了算,自然不能自掏几亿来博美人一笑,但小廖总仍然很大方地表示,“我个人可以一分钱也不赚你的,但供应商和建筑工人的钱总是要付的,不然不成老赖了么。”停顿一下,他又问,“而且,我很奇怪,你为什么来找我,为什么不去找晶臣集团呢?”明知故问,他当然知道蒋瑞臣已经对外宣布与他的三儿子断绝了父子关系。

“我们已经分手了。”盛宁垂眸沉默片刻,才道,“粤地其它的地产企业不敢插手也不便插手这个项目,我也跟你实话实说,正因为你有洪书记这个背景,我才敢来找你,但我不能保证你参与这个项目之后不会在别的方面遭到一些打击报复。”他抬起脸,直直望着廖晖,苍白的脸上浮现虚弱一笑,“所以,如果你现在就拒绝我,我也完全能理解,它不会影响我们之间的友谊。”

廖晖简直怀疑这小子是故意的,故意仗着他们之间那点情分,约他到他的病床前来谈这件棘手极了的事情。毕竟,谁能忍心拒绝一个病美人,还是一个瞅着都快死了的病美人?

越是苍白的脸,便越能衬出一双明亮的瞳,廖晖紧紧盯着这双眼,心里叫苦不迭,只能认命般地摇了摇头,说:“算了,就当还你的。当初诬陷你索贿害你被外讯,那件事情我一直内疚得要命。”

“行,这份人情我也欠下了,以后……”盛宁戛然而止。他当然知道这个男人最想要什么,可他哪里还有什么“以后”呢?好一会儿,他才说下去,“在不违法乱纪的情况下,以后你有什么事情能让我帮上忙的,我一定帮到底。”

“你别有心理负担,虽然我已经是垃圾,是人渣,是败类了,但我心里还保有那么一个干净的角落,那个角落永远只对你敞开着。”浸淫商海若干年,廖晖也承认自己变了,变得面目可憎,变得郎心如铁。但他还是笑了,又笑出了一点大学那会儿的青春样,他说,“十年、二十年还是三十年,无论过去多少年,只要你来找我,哪怕违法乱纪,我也一定帮到底。”

盛宁垂了垂眼,也笑。

廖晖被这抹浅浅淡淡的笑狠狠晃了晃眼,甚至不自禁地咽了口唾沫。赶忙转过头,挪开眼,努力把注意力聚到这项目上,很快便提出了一个现实顾虑,他说:“我知道这个项目锦地集团已经接手了,所以,就算我帮你把外线工程全部完成,可通水通气通电还是要审批的,你批得下来吗?一个楼盘没有水电气,又怎么能住人呢?”

“你放心,我会想办法。”问过了金乌鬼城的事情,盛宁又关心起老同学手头的项目了。这两年,关于长留街旧改的消息他其实一直在关注,廖晖一个上海人,已经为了这个项目在洸州耗了两年时间了。他微微蹙眉,问:“长留街旧改动迁已经推进了两年,可好像还是没有大的进展?需要我去把德叔约出来再跟你好好谈谈吗?”

“盛惠德?”廖晖冷笑一声,才稍稍静下来的眼神瞬间又狰狞起来,“连着跟这人打了两年交道,我算是明白了,这位盛村长,今天点头明天又耍赖,除了钱是六亲不认,又怎么会认你这个大侄子呢?”见盛宁蹙眉露出担忧之色,也怕加重他的伤情,他赶紧又说,“你好好养伤吧,我自己会想办法,看看怎么打动这群人。”

这时,一直默不作声的苏茵突然插话:“盛检,你这个身体,怎么参加下周检察文化周的开幕式呢?要不你别去了,让别人替你去吧。”

“我一定要去。”盛副局长如今还是检察院的党组成员,工作权限就不仅限于反贪了。

“可是,盛检,”苏茵满面愁容,吞吐道,“你这样抱病去,被那些大领导看见,岂不是又能找到借口调你的职了?”

虽说眼下身边有个周公子,但盛宁仍然担心,那些别有用心之人还是会借他的身体状态大做文章。他想了想,对苏茵说:“你们女孩子是不是都有腮红一类的化妆品?到时候只怕要麻烦你了。”

说着,他又转头看了看自己的老同学,勾了勾嘴角:“省里有个领导,年纪大了,也常年带病,听说心脏手术都做了不止一回。可为了不从位置上下来,每回重要场合必然让儿媳妇给他画个全妆上阵,一张脸抹得跟要上戏台一样,我们私底下都叫他‘花脸书记’。”停顿一下,忍着伤口的疼痛喘了口气,又自嘲地笑笑,“没想到,我还没到他这年纪,也这样了。”

说者面带微笑,是与人玩笑的俏皮语气,可听者倍觉心酸。

廖晖与苏茵都低下头,缄口不语。

“还有,”盛宁没注意到这病房里的伤慨气氛,又交待苏茵道,“那天你跟叶远提前跑一趟,把尹老也接来参加开幕式。听说他病得不轻,可这是洸州检察人的第一个节日,他这位老检察长也该来一起热闹热闹。”

谈话间,一位护士推门进来,说是先来量个体温,一会儿还要由主任医生为病人做个锁骨下深静脉穿刺。

水银体温计,口腔测量5分钟,护士小姐怕盛宁太闷,顺手又为他打开了电视。

电视里正在播午间新闻

“今天,总规模为320亿的粤东省战略高新技术产业一期基金(简称‘高新基金’)正式成立。这是目前中国最大的省级产业引导基金,旨在通过财政资金撬动社会资本,搭建高新创业平台,孵化高新技术企业,以政企联动为牵引,在省内推动更多具有先进性、颠覆性、战略性的高新产业项目的发展……”

“33℃,”取出体温计,护士小姐一脸担心地对他说,“低体温会使凝血因子失活,加重凝血功能障碍,难怪你的血一直止不住。”

尽管病情不容乐观,但盛宁只礼貌地道声“谢谢”,目光却一直定在电视新闻上。

“粤东省、洸州市、江埔区三级政府及国有六大行共同出资,成立高新技术产业投资基金有限公司,由原粤东省发GAI委副主任杜家睦任法定代表人及董事长,由中国光业银行粤东省分行负责监管,高新基金首期规模为320亿元,二期预计规模680亿元,旨在为引进重点高新项目打造万亩产业空间……”

兜里的手机突然响了,廖晖低头查看了一眼消息,脸色沉了一下,便主动起身向老同学告辞:“洪震找我,我得先走了。盛宁,你好好养身体,至于用得着的地方,只要手续到位,你随时叫我就行。”

盛宁冲廖晖点了点头,但心思却仍被方才那段新闻牢牢牵引。

320亿、680亿、万亩产业空间……

他一直在查胡石银口中那3000亿的下落,然而3000亿绝不是一个小数目。就当他怀疑这是胡石银的障眼法时,竟柳暗又花明,得来全不费工夫。

经济学上,由国家资本带动民间资本的比例通常是1:2,也就是说,这个高新基金的实际总规模将达到3000亿。

第113章 浪子(一)

在“南娃子”马秉元成为蒋贺之的线人之前,他们统共只见过三面。

说来也是离奇的缘分,第一面,还是先遇上了他的弟弟马秉泉。

马秉泉就读于盛星来曾就读的九弘中学。盛星来和燕子初见那回,他就跟着那个校霸罗子霖一起拦过路、挑过事,还当着蒋贺之的面,穿着校服就朝晶臣天地里的行人大喊,警察叔叔要打人啦!

所以,当蒋贺之偶然又在街上撞见他被人欺负时,起初是没想出手管这闲事的。

这类校霸都一个德行,欺软怕硬,当学校里最弱软的那个不见了,第二软弱的就成了他们欺凌的对象。彼时盛星来已经打定了主意要辍学,逃学翘课成了家常便饭,罗子霖见没人供自己消闲取乐了,就欺负起了身边跟班里那个最痴肥迟钝的马秉泉。他嫌他没本事向低年级的学生索来更多的财物,便逼迫他吞烟头、舔鞋底,马秉泉不愿意,他便让两个更高大的男孩架住他,脱了马秉泉自己的脏球鞋,狠狠抽他嘴巴。

事发地离九弘中学不远,蒋贺之起初冷眼旁观,在他眼里,这个胖男孩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倒乐意见他们狗咬狗、黑吃黑,互相长一点教训。然而罗子霖这伙人越来越过分,短短两分钟,就抽了胖男孩几十个大嘴巴,还强行把没有揿灭的烟头塞进他的嘴里。胖男孩越挣扎越吃苦头,厚厚的两片嘴唇皮儿上瞬间就烫出了两个大水泡。

蒋贺之忍无可忍,正准备上前干预,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却抢先一步,横着根拖把棍儿就冲了出来。他一声爆喝,挥棍儿对着罗子霖那群小混混一阵乱舞。小混混们被这个冷不防闯进来的成年人吓一跳,瞬间就一哄而散了。

男人扔掉拖把棍儿,见胖男孩被抽打得面孔肿胀,两眼只剩两丝细线,嘴上也尽是被烟头烫出的烟疤和水泡,他一边用袖子口替他擦掉不住下流的鼻血,一边瓮声瓮气地嘱咐他:“他们再这么打你,你就报警……别傻傻地挨欺负,要找警察……要找警察,听到吗?”

这个时候,这个矮墩墩、肉乎乎的男孩转过一张青青紫紫的脸,朝蒋贺之所在的地方抬手一指,他用一种怯生生又哀怨怨的口吻道:“他就是警察。”

隔着七八米远,男人也跟着转头,静悄悄地看了蒋贺之一眼。

这人黧黑干瘦得厉害,面孔都走了人样儿,过高的颧弓、过尖的下巴,未必天生,倒像是瘦出来、苦出来的。这人就是胖男孩的亲大哥,马秉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