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这段视频,盛宁黯然低头,扶额缓了良久,才又振作精神打开了另一段视频。

这段视频显是偷拍的。昏暗的画面里很快出现了三个人,分别是周嵩平、胡石银与梅思危。盛宁再次由家饰辨认出,这是小梅楼。

只有画面没有声音,三人貌似寒暄一阵,然后场景转换,灯光转暗,一个穿着紫色蒙古袍的女孩出现在了一间酒店套房模样的房间内。她窈窕若仙,貌美惊人,却慌张、局促,左顾右盼,接着她便被周嵩平一把拽近,强蛮地摁倒了在房间中央的大床上。

是姐姐盛艺,是那时离开校园不久才二十来岁的姐姐。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盛宁不忍再看了。

不是寻常的男欢女爱,而是施刑,是凌虐。画面不够清晰,也没有一点声音,但盛宁分明听见了,听见镜头里的姐姐一直在撕心裂肺地哭嚎。赤身裸体的周嵩平再无衣冠加持下的儒雅随和,不过是个松弛垂坠的中年男人,而且还有恶癖。他瞪着双眼,喘着牛气,他牙咬,脚踢,手拧,甚至还使出了一些更匪夷所思、更常人难忍的手段,仿佛身下不是一个活人,而是一件物品,一件能提供畸形欢愉的物品。

难怪周嵩平视之如命,这个视频一旦流传出去,就算不涉及腐败,他这个省长的声誉也全毁了。

在镜头里的周省长又使出一个变态花样的时候,盛宁耳鸣再次发作,不得不痛苦地盖上了笔记本姐姐是为他遭的劫,他却只能置身事外冷眼旁观,如同一出低俗情色戏码的冷漠观众。

盛宁捂着一侧耳朵站起了身,却被忽如其来的一阵更尖锐的噪音摧折了双膝,跪倒在地。他站不起来了,怎么也站不起来了。他低着头,闭着眼,咬着牙,竭力压抑着即将冲破肺腔的哀嚎,青色的血管在太阳穴上贲张,虬结,蔓延,很快,就爬满了半张苍白的脸。

他为她徒劳地流泪,知道自己这辈子都无法从姐姐曾遭受的苦难中开释了。

忽感耳窝一热,似有液体自那被捂着的耳朵流出,盛宁摊开手掌,忍痛睁眼,却见掌心上沾着的全是血

再次从噩梦中惊醒,盛宁在黑暗中坐起了身,仍感头疼欲裂,难辨自己是梦是醒。他伸手摸了摸枕头,指间果然沾上了一点湿漉漉的水迹,也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

拧开床头柜上的台灯,再扭头看了看灯下一只电子钟,黑色的显示屏上红字闪动,现在是2008年4月13日的凌晨三点。盛宁这才想起,距母亲与姐姐身故已过去了大半年。然而这大半年来,他几乎夜夜都受这相似的梦魇困扰,梦一回痛一回,醒来犹似死过一遭。

借着朦胧的灯光看见,指尖绕着一缕殷红,原来真的是血。

窗外雨声伴着雷声,如鸣战鼓,隆隆作响。洸州雨季又至,三月仅两天没有下雨,四月至今,降雨量已创下历史同期的新纪录。

一旦梦中惊醒,这夜注定无眠。盛宁起身下床,踱至窗边。窗外仍是漫长的洸州的夜,太沉太黑,仿佛身在其中者永远等不来天明。他微微蹙眉,又转身走到衣柜前,轻声打开了柜门。柜子里头挂着两件制式衬衣,检服在内,警服在外,宛似一人自另一人身后将其环紧,暧昧又缱绻。

他出神地望着两件制服,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响动,橐橐如鞋底叩地之声。

盛宁赶紧将那件警服从衣架上取下,然后重新回到床上,拧灭了床头灯。听着门外的响动渐渐平息,他将那件警服衬衫抱进怀里,用脸颊蹭了蹭领口,再次闭上了眼睛。

一个多雨的周末过去,翌日周一,天公也无一丝放晴的迹象。

冒着大雨来到检察院,踏进反贪局大楼,迎面几张局里的熟面孔,立个笔挺,冲他毕恭毕敬地喊:盛局。

盛宁朝大伙儿点一点头,也无多余言语,径自离去。

项北过世后,他曾短暂地代理过一阵子反贪局局长,如今原来的孙副局被正式提拔为正局长,因此空缺出的这个副局长职位,便由他盛宁升任了。

直到那挺拔瘦削的背影消失于视线中,几位检察官才凑作一堆,开始交头接耳。盛宁升职的任前公示已出,今天还有隆重的新任职人员宣誓仪式,但他们都为此大感不解,乃至隐隐惊怵。虽说党政机关里并无“连坐”制度,但亲姐姐杀人到底不是多光彩的事儿,盛宁甚至为此接受了很长一段时间的调查才获准重新回到检察院,没想到才半年时间,处长竟摇身变作局长,还一跃成了党组成员,以其二十九岁的年纪,又一次创下了洸州政法系统里的纪录。

所有人都觉得,如此平步踏青云,太邪门。

事实上,盛宁自己也赞同“邪门”一说。因为就在几周前,他还差点因为身体原因,被迫调离一线岗位。

杨书泽检察长未亲自出面,约他谈话的是分管党建和廉政建设的岳峰副检察长,还有一位姓邱的政治部主任。这位岳副检察长,年纪较杨书泽更轻,但顶发过早稀疏,大有“神智天授”之感。他招呼盛宁在会议长桌的对面坐下,笑意晏晏,开口便问:“盛宁同志,最近身体还好吗?”

面前两位领导,又有了点那会儿受沈司鸿案牵连被三堂会审的架势,盛宁面不作色,点头道:“挺好。”

一红脸一白脸,邱主任不客气地接话道:“可我们刚刚拿到了你的检查报告,没有你说的那么好。”

盛宁微一蹙眉,还没来得及开口,岳峰又问:“你是不是曾经中过毒?”

小梅楼一案闹得满城风雨,他被投毒一事也是人尽皆知,盛宁颔首道:“是。”

岳峰深深叹气,道:“你的检查报告上说你除了肺功能受损、中度贫血以外,还有较严重的凝血功能障碍。党组研究认为,你的身体已经无法胜任反贪、公诉这类一线部门的工作强度了。”

因为肩伤、耳朵流血不止,盛宁自己也去医院检查过,做了包括血小板计数和凝血四项等在内的一系列专项检查。待医生确认了他没有遗传性血友病家族史、没有长期服用抗凝药物史,没有肝炎肝硬化等既往肝病史和白血病,便得出了一个结论,可能是曾经中毒导致了凝血因子功能异常,从而引发了凝血障碍。这类凝血障碍,一般情况没有生命危险,只要对症治疗,也有几率恢复正常。但担心节外生枝,盛宁曾要求医生守口如瓶,而很显然,在权力面前,这些“病患隐私权”之类的保证就都不作数了。此刻他意识到,这是有人暗箱操作,想借身体原因将他调离一线。在两位来意不善的领导面前,盛宁表现得依旧沉着,淡声替自己辩解:“无论是肺功能受损、贫血还是凝血障碍,都不是临床意义上的重大疾病,不会影响我的工作表现,难道是考核显示我不合格吗?”

“这凝血障碍虽不是重大疾病,但在一线工作,难免会磕碰损伤,一旦出血不止,就有可能危及生命,我们也不能让一位前程大好的年轻同志每天冒着生命风险坚守一线么?你连婚都还没结呢吧。”一席话在情又在理,不愧是搞政工工作出身,岳副检察长的态度始终客客气气,又微笑着劝他道,“党组已经跟省委组织部、市委市政府还有省检察院都说明了这个情况,已得到批准,将你调去省检察院的法律政策研究室,任研究室副主任。只等部务会议召开,就发商调函了。盛宁同志,树挪死人挪活,这可是组织对你信任和栽培的信号,你得好好把握这个机会啊!”

邱主任也跟着附和:“盛宁同志,现在是因健康原因对你的岗位进行调整,希望你能服从组织安排。”

说是“希望”,实则就是命令,言外之意是非调不可了。明升实降,政研室负责法律政策及理论研究,能研讨法典,能编纂案例,能提供咨询,美其名曰“检察院里的‘智囊团’”,但再没有一线办案、惩腐肃贪的权力了。盛宁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只说:“给我几天考虑的时间。”

邱主任对他的态度不满意,张口就斥:“盛宁同志,我再重申一遍,今天跟你谈话,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见!”

这红脸、白脸的戏码一唱到底,那头邱主任勃然作色,这头岳副检察长继续好言相劝:“盛宁,不是只有在一线才能为民造福么,政研室也有其存在的必要性及重要性,没有政策研究,就不能高效办案,欲茂其枝、必深其根嘛!”

威逼利诱皆不为所动,盛宁坐姿挺正,目视前方。他平静地看了两位领导一眼,依然重复那句:“请领导给我几天考虑的时间。”

第102章 青云(二)

与院里的两位领导谈完话,盛宁决定拜访一下周嵩平。接到调令前,他已经凭借胡石银那里得来的线索,找到了洪兆龙放高利贷的犯罪证据,正打算以此结合泰阳坪工业园区一案,继续往下深挖黑社会与国家银行的勾结内幕。他手头的关键证物是那件检察衬衫,上有周晨鸢亲笔签名的证词,遑论公检法,哪个有心袒护的领导见了都犯愁。其实案子很小,小到远不足以惊动一省之长,但因为这块土地已经易主,兜兜转转又回到了锦地手中,一旦涉案查封,必然会影响整个集团的利益。因此他这个小小的侦查处长便获准了去领导大院坐上一坐。

仍是雨天,瓢泼大雨敲打人间,错杂而响亮。连月不见太阳,整个洸州都散发着一股恼人的霉馊味儿,便连那几栋红瓦白墙的干部小楼也在风雨中颓然兀立,边边角角都有斑斑霉渍。

过了保卫与巡逻的警卫这关,盛宁来到周宅门口,按响了门铃,却差不多等了近四十分钟,才被帮佣阿姨迎进了大门。

换了鞋,走出玄关,不料方兴奎先他一步,正与周嵩平在大厅里饮茶对谈。

盛宁知道方兴奎为何而来。爱河桥事故之后,因他当时分管的就是住房和城建工作,多少受到了负面影响,二马同槽自此攻守易势,如今洪万良不仅转了正,还入了常,他肯定不服又不忿,肯定要趁着朱玄平年满退常的机会,来向大领导诉诉苦、讨讨官儿。

不过即使是洸州这样的重点城市,也不存在一二把手都入常的可能性,最多也就讨一个副省长。

“周省长,方市长,我来晚了。”明明是被刻意晾在了门口,盛宁却倾身低头,表现得十分谦逊。

“小盛,来,坐这儿。”说话的是方兴奎,见盛宁手边除了一只检察公务包竟什么上门礼也没带,不由腹诽他没礼貌。

“这就是你们洸州的检察之光?”两人之前并未见过面,但周嵩平对这位洸州政法系统里的大红人耳闻已久,冲方兴奎笑笑道,“我听晨鸢也提过。晨鸢打小被惯纵坏了,对谁都是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唯独对小盛是赞不绝口。”

面前一张紫檀茶桌,上头摆着一盆观赏竹盆景。这竹子叫佛肚竹,顾名思义,茎似佛肚,叶若镰刀,一高一低的两株竹子植在盆中,造型颇见趣味,显是经过了精心的制作与裁剪。但盛宁的注意力却在这墨玉花盆上,盆景里头还点缀着玉雕的小佛像,显然,竹子观赏价值高,花盆价值高,这礼送得倒巧。

两位领导面前各有一盏清茶,周省长却没有为他倒茶,身为下属与晚辈的盛宁默坐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