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来看笑话的。

怀尔德清楚地明白这一点,但他必须腆着脸挽留。

对方想看他如溺水之人般拽住稻草拼命恳求的低贱模样这是独属于游刃有余的无关者的恶劣。

忍。

等合作方完事了,他再去问,您对这个合作怎么看呢?

合作方爽得晕晕乎乎,直接跟他说了实话,说怀尔德啊,你这公司早就要完了,谁还会傻得往里投钱啊?看你这样!

怀尔德没生气,给他叫了助理,合作方的助理过来客套,双方客气几句,那助理就把自个上司带走了。

都是摸滚打爬出来的,进了社会就没生气的资格了。

生气就是有破绽,有破绽就会被追着咬。生气就要竖敌,竖敌就平添波折。现在一时爽了,以后指不定在哪儿等着报复呢。

做到他这个份上的,尤其明白这一点。以前他还是个跑腿小助理,对谁生气都是惹上司不快,上司不快了顶多辞职,辞了走新的路子;现在他是老板,他生气,底下的员工就没底气,合作就会黄,风评就会变差,再狠点,就没路走了。

在外面,怀尔德永远无懈可击。

凌晨三点半,怀尔德回到了自己的私人设计室。

门在他背后关上,他贴着门滑下来,后知后觉地感到了疲惫,还有积蓄许久的愤怒。但宣泄的时机姗姗来迟,连这份怒火也显得疲软无力。他提不起力气去计较、发泄,只想好好的睡一觉,但床铺如此遥远,要走过十米多的距离。

他滑倒在地,软软地侧躺下来,枕着自己的手臂,看向休息间连卧室都称不上,只是在设计室里辟出隔间,放了张床而已。

没有开灯,一片昏暗的室内映照着满窗夜色。休息间的门缝下,透出一线朦胧暖光。

早上走得太急,忘记关了吧。

他迷迷糊糊地想。

屋子里还黑着,黑得很浓郁,也很短暂,他只是这么想了一想,上下眼皮一合,就像是眨了眨眼睛再一睁眼,晨曦的微光已经泻了进来。

怀尔德恍了一瞬神,这一瞬感觉不比他闭眼的时间长多少。

精神立刻醒悟过来了,从毫无印象的睡眠中,一下子跳回了时刻紧绷的状态,像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似的。

清晨六点,怀尔德继续工作。

欠债太多,借贷都借不出来,必须要给的先给了,还有暂时拿不出来的,得一边筹钱一边说尽好话,争取缓期。

他的助理倒是没他忙,很多事助理说不上话的。助理照照镜子,都觉得里头的虫下一秒就能原地晕厥了。但他看看老板,依然衣衫整齐明媚动人,就从心底觉出敬佩来。再摸摸自己下巴的胡茬,慨叹一声:永动机啊。

有虫提出了辞呈。辞职后没多久就找到了下家。其速度之快令人叹为观止。怀尔德观察过,下家多种多样,基本把他的竞争对手们踩了个遍。他在心底冷笑,心想若是那么多公司联合起来对付他一个,那他落到这个地步倒还真不亏,至少证明了他是个值得大动干戈的对手。

怀尔德苦心经营的声誉烧得七七八八。凭空多出的无数新闻、小报,抨击他工作室的环境条件,安全水平,进而诋毁业务水准。

员工一个一个离开,座位一个一个空出来,偌大的厂子和办公场所,渐渐失去了该有的繁忙脚步声,呼吸声,机器运作和敲打光屏,偶尔还有喝水和吃零食的声音生活的动静逐渐消弭,最终大门重重闭合,落锁,咔擦一声。

损失的人力一时半会是难以补充的,再怎么赶工,终究还是有些订单难以完成。怀尔德不得不支付一大笔违约金和赔偿,并接受客人的怒火。

其余的顾客们对能否在规定时限内收到成品产生质疑,已经预定好的单子被撤回了大半。

“我很信任你的能力,怀尔德……啊,但是现在的情况你也清楚,这套礼服对我很重要,我不能接受丝毫质量下降,或者延误的可能性……”

怀尔德又挽留了几句,但客人显然心意已决,最后他只能无奈地挂掉通讯。

光屏上罗列着他的订单,都呈现‘取消’的灰黑色。灰蒙蒙、黑漆漆的一片,像极了那日大火烧出来的漫天黑雾。

怀尔德沉默片刻,开始给‘朋友们’发通讯。

他站在窗前,玻璃上映出他的脸,脸熟练地露出笑容,嘴角拉开,出口的声音便笑意盈盈。

“……啊,是我,对对,上次合作愉快……是啊,都不容易……”

怀尔德一边打通讯,一边把烟头在烟灰缸里摁灭。一个接一个,小小的烟灰缸里挤满了一模一样的烟头。

打了十几个通讯后,他停下来,忽然发现烟灰缸塞不下了。

他倒了烟灰缸,继续打。

他听到通讯那边对他说:“怀尔啊……哎,我也希望我们以后能多多合作,不过你也知道,最近生意多,我看着是扩张的好时候啊……”声音里还带着些虚假的为难,“可不是,手里的资金都投进去了,实在是紧着……”

怀尔德笑了几声,客套几句,又去摸烟,摸了个空。

他低头一看,烟盒里空空如也,什么也不剩了。

最先抵押的是他买给自己的公寓。有一段时间没回去过了,毕竟都住在设计室里。怀尔德转悠几圈,能卖的都卖了,能变现的都变现。曾经他也是痴迷奢侈与享受的人群,那些金钱铸就的奢靡最早来到他身边,也最早离他远去。

然后就是车,藏品,还有备受赞誉的设计的版权。

助理来递辞呈的时候,门口摆着的坐地摆件不见了。他再走几步,地板上还留有各种装饰品压过的痕迹,深深浅浅,方方圆圆的印痕,镌刻在这间设计室里。房间里空了很多,又好像没那么空旷。

他定睛看了看。工字钉依然钉在墙上,老板爱不释手的镇纸都不见了,桌上、地上堆着几个大箱子,勉强立在干净得颓丧的格局里。他看见了设计师用的东西,有调香的,做首饰的,也有画稿子的,像是很久以前,老板还孤身一人时使用的老一套工具。

助理本想待到自个儿被辞退的,按合同,他要是被辞退,能多结算几个月工资。但估摸着自个老板那时候也拿不出多的钱付他了。

怀尔德给他签字,签完助理就走了,走前最后瞄了一眼,瞥见前上司交叠着长腿坐到桌上,摸出根烟,幽幽地吐息。穿得还是整整齐齐,红唇咬着烟嘴,在烟嘴上留下点淡淡的红印。

……

阿德利安迎来了怀尔德的拜访。一个人,独自按响了阿德利安的门铃。

说是拜访,其实是来致歉。很遗憾也很歉意地表示他们的生产力可能难以履行合约……

亚雌青年坐得端庄,腰杆挺得笔直,但肩膀适当地垮了下来,眉眼低垂,不见往日里的气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