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1 / 1)

「跟我的夢不一樣呢,夢裡的我們在岸邊。現實的我們卻只能遠遠地觀賞這一切。」

「聽上去還不賴,至少我們都在一塊兒。」

「我不是第一個陪你看這片風景的人吧?」徐愉容說道:「張湛生,我相信你不會沒來由地帶我來這裡。」

「談戀愛的大忌似乎是談起前任,對吧?」

「要看目的為何,在伴侶前提及前一段感情關係可以是挑釁、暗示,以及試探。」

「我的心態不是你說的這些就是了。」張湛生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是博取信任。」

張湛生如實道來他那品藍色的青春,其中包括了與父母的拉扯、與李柔盈的相識過程和離分,以及她留給自己的一蹶不振。

那是一場漫長的對話,大部份的時刻,徐愉容只會以簡單的應聲來回應張湛生的話語,看似漫不經心,實際上內心則是雲雨翻湧。

從他口裡說出的字字句句讓徐愉容感到不知所措,當時的自己以自身價值所制定的人生準則來評測張湛生,進而招致了悲傷的後果。

「這就是我從未向他人提起過的不堪。」張湛生露出一絲苦澀的微笑。

「聽上去不像是個悲傷的寓言故事,更像一場磅礡的史詩劇。」

「我的人生可沒有你想得那麼偉大,愉容。」

「只要能找到自身存在的意義,我認為就是偉大了。」徐愉容輕輕地梳理張湛生的髮絲,緩緩說道:「我們不是什麼大富大貴的人,也不是電視劇裡頭的主角們,這才是最貼近我們這些普通人的現實,因此,只要能夠替自己負責就夠了。」

適逢假日,嘉義市區交通有些壅塞,堵在車流中,徐愉容倒也不覺煩躁。他看著窗外的風景,六月的嘉義陽光正盛,一幢幢老屋、透天厝被金澄澄的暖色渲染。和臺中的灰色不一樣,嘉義這兒總是燦金,綻放著獨有的活力。

腦海裡已有了張湛生方才口述的過往,徐愉容似乎能在街角巷弄中見著他的身影。被拆除的、搬遷的、新起的,張湛生一一回答著徐愉容的各式問題。

「那蔚生堂呢?」

「歇業後,店面就租給咖啡廳了。」張湛生表情平靜,話語隱隱透著感慨。

「真可惜,本來想著能見見為你取名的人。」

「按照我們家族的傳統,男性取名生字輩,女性取名若字輩,我出生時被說命中缺水,所以才被取了湛這個字。」

「命中缺水……」徐愉容喃喃地說道,耳邊似乎隱隱響起震耳欲聾的雨聲。

「說來也奇怪,若澄出生時也被說命中缺水,所以我才取了個澄字。」

「聽起來濕漉漉的。」徐愉容笑道。

「可不是嗎?我這麼喜歡去蘭潭可不是沒有原因的。」張湛生胡鬧道:「你呢?為什麼你被取名愉容?」

「回去大肚山上,等我被暖風吹乾後就告訴你。」

回程的路並沒有耗費太多時間,相較於國道一號,國道三號總是顯得稍微冷清。在龍井交流道下了高速公路後,兩人一塊上了大肚山,一陣蜿蜒迂迴,最終,車子停在了望高寮公園的入口。

「老早就想問了,既然都要抽煙,為什麼不選個年輕時髦的牌子?」叼著菸,徐愉容靠坐在車頭問道。

「我可不想被一個老是抽著洋貨的傢伙說教。」看著手中的長壽一號,張湛生笑道。

「喂,看不起萬寶路喔?長壽的吸阻那麼大,根本就沒有萬寶路那麼順口。再說了……」

任憑徐愉容佯怒地自說自話,張湛生伸出手,揉了揉他的頭髮,以示安撫。大多數人並不喜歡自己的頭髮被人輕易觸碰,但張湛生下意識地便以他習慣的方式來對待徐愉容。被這樣一摸,徐愉容並沒有生氣,反倒是聲音愈發減小,最後變成在嘴裡嘟嚷。

「我還真沒有來過望高寮。」

「枉費你在台中生活這麼久。以後若澄要跟朋友夜衝的話,千萬不要阻擋她,知不知道?」徐愉容翻了個白眼,無奈一笑。

「夜衝上來這兒幹嘛?晚上的山路很危險。」

「這些話你可別講給她聽,小心被她討厭。我看她還是比較喜歡你的。」

「做父母的,誰管小孩喜歡爸爸還是媽媽多?只要她一切順遂就夠了。」張湛生撣了撣菸灰,一臉若有所思。

「我個人倒是希望爸爸可以對我多嘮叨一點。」

賦予自己容貌、生命以及姓名,徐達銘的存在本該被徐愉容放置在心頭上好好收藏著。但事與願違,他汽化了,分割成無數顆肉眼難以捕捉的粒子,一點一滴地附著在徐愉容往後的人生。

打從出生直至離分,和雨相關的一切,徐愉容皆向張湛生娓娓道來,語畢,張湛生陷入了沉默,過了良久才又發話。

「那幅畫你還留著嗎?」

他怎麼可能丟?此前,那幅畫是自己賴以念想張湛生的物品,也是他留給自己的唯一一件物品。見徐愉容點了點頭,張湛生這才繼續發話。

「現在,我好像能回答你昨天問我的問題了。

「展示在我面前的部份,我便能夠理解,並加諸想法來雕琢描摹;但未能展示出來的,即使我想破了頭,仍無法將其完整詮釋。」

「堇色的淚水自我眼中滑落,接下來呢?」徐愉容湊近張湛生,環住了他的腰,眼神略微向上,直勾勾地凝視著他的雙眸。

再度踏進工作室,徐愉容環視四周,一如他腦海中的印象,凌亂、中式風格,淡淡的菸草味以及刺鼻的水彩味。

不過是一個月的事,自己應感熟悉,卻又稍嫌陌生,過了三十歲後的人生就是這樣吧?被各式紅塵喧囂洗禮過,對於時光的認知變得益發遲鈍,一時的錯過,便有可能成了永恆。看著張湛生在桌前忙碌的背影,徐愉容如是想道。

這一次徐愉容沒有走進浴室更衣,在張湛生轉過身來後,見著徐愉容已然光溜溜地坐在椅子上,翹著腳,嘴裡叼著未點燃的菸,表情自在愜意。

「如何?專業吧。」徐愉容洋洋得意地說道。

「你瘦了。」張湛生看向徐愉容的眼神滿是心疼,扎的他有些難受。

「少廢話了,還不快開始?」為了掩飾欣喜與愧疚交雜在一塊的心緒,徐愉容佯作揮拳模樣,登時逗笑了張湛生。

收起情緒,張湛生開始作畫,而徐愉容也不再嘻笑,擺出了和先前同樣的動作:雙手垂放、雙腿微張,嘴裡叼著沒點上的菸。

儘管已有了經驗,可這一次的作畫過程仍讓徐愉容吃盡苦頭。最讓他難熬的已經不是保持姿勢,而是悶熱的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