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1 / 1)

時至穀雨,氣溫仍不怡人。頂著烈日,坐在岸邊許久的張湛生已然大汗淋漓,他汗流浹背,額角沁出汗水。面對酷暑難耐,張湛生絲毫不在意,眼下的他只想著該如何將面前的風景揉合腦袋想法。

既然同樣都得遭受酷熱折磨,與其坐在教室中昏昏欲睡,還不如做自己喜歡的事要來的有意義。

於張湛生而言,蘭潭的魔力由蔥鬱和旖旎所組;於常人而言,蘭潭總撕不去尋短和怪談的標籤,但這並不影響張湛生對這兒的喜愛。

畫紙上,他的每一筆都顯得慎重,炭筆或淺或深好描繪光影變化,線條柔軟奔放以體現水光流淌。全神貫注的張湛生絲毫不覺時間流逝,直至光線變得稀薄,蘭潭漸漸為墨色渲染,他這才站起身子。

撫著畫本,張湛生有些戀戀不捨,但他隨即便將畫本放進書包裡頭,呆愣地盯著蘭潭一會兒後,這才跨上腳踏車返回市區。

適逢下班時段,晚間的大華公路是壅塞的。踩著腳踏車的踏板,張湛生輕易地穿梭在車群之中。張湛生見怪不怪,畢竟他從小在這長大,如此車況早已十分熟稔。

一台台閃爍紅光的車輛所形成的車海看上去令人有些喘不過氣。每每見著,張湛生腦海裡想起的是幼時看過的動畫電影,那點點猩紅太過密集,好比電影裡頭憤怒的蟲群。和蟲群不同的是,由人們駕駛的車輛缺乏情緒,有的不過是引擎的發動聲以及燥熱污濁的空氣罷了。

大華公路讓張湛生又愛又恨,熟悉的喧鬧不絕於耳,致使他的五感遲鈍,情感變得單調。但這是條能夠通往蘭潭的道路,同時也是條能夠返回自己家中的道路。

途經富義宮後,張湛生熟練地轉動腳踏車龍頭,駛進了竹文街裡頭。

不消一分鐘,張湛生在一幢透天厝前停下了腳踏車,其樣式簡單,可在周遭的平房裡頭仍顯得突出。推開門,撲面而來的氣味讓張湛生微微皺起眉頭,這麼多年過去,他始終對艾炙的氣味感到厭惡。

明亮的客廳裡,張蔚生正坐在沙發上看著報紙。他坐得異常筆挺,風紀釦緊緊繫在其襯衫最上方,拿著報紙的手瘦骨嶙峋,緊盯著文字的雙眼滿是冷峻。

張湛生一邊脫下鞋子,一邊出聲打招呼道:「阿爸,我回來了。」

見父親沒有回話,張湛生也不打算多作停留,旋即走上自己位於二樓的房間。

褪去汗濕的上衣,張湛生上身赤裸地地躺在自個兒的房間地板上,他沒有開燈,好讓黑暗為自己沉澱心緒。

心神恍惚之際,張湛生的房門倏地被開啟,走廊的燈光照進房內,刺激著他的雙眼。就在張湛生掙扎著要起身開燈時,啪地一聲,開關已然被某人搶先開啟。

穿著圍裙的吳恆青站在他的房門口,一臉冷漠地看著張湛生。

「回到家都不用跟我打聲招呼嗎?」

「抱歉,阿母,我剛剛……」張湛生正想解釋,吳恆青已然轉身走下樓梯。

「下來吃飯。」

餐桌上,古怪的死寂成了調味料,張家三口默默地吃著這頓口味怪異的飯,不覺倒胃口,亦不尷尬赧然。畢竟這樣子的氣氛已然持續了一個月自張湛生偷偷地將選組單更改為社會組的那天至今。

張蔚生怎能容許這一切發生?接到學校通知,他大發雷霆,二話不說便將張湛生的志願序改回自然組。為此,張家父子大吵了一架,隨後便開始一場沒有盡頭的冷戰。

蔚生堂,張蔚生開設的中醫診所,亦是嘉義市區有名的診所。除卻他那精湛的醫術和精闢的處方,張蔚生亦跨足政治,身兼嘉義市區的民意代表一職。個性嚴謹、對待上門求助的選民態度充滿熱忱,政績與聲望都相當出色。張家因此在嘉義市佔有一席之地。

張蔚生頗為自豪,出身貧困的他不但覓得一份體面的職業,為家人帶來良好的生活品質;以從政來回饋鄉里,好累積社會名望。自然而然地,張蔚生由衷希望兒子能夠繼承衣缽,選填自然組,考上醫學系,好繼承家業。

可想而知,當張湛生欲進入社會組時,張蔚生有多麼地不高興了。

「你今天是不是又跑去紅毛埤了?」張蔚生終於開口,他語調生冷,瞧都沒瞧張湛生一眼。

張湛生沒有回話,只是默默地吃著飯,他蹺課的事怎可能逃得過父親的法眼?見兒子不發話,張蔚生停下手邊的動作,看向張湛生的目光滿是肅殺之氣。

「不會寫兰生柠檬〃『蘭潭沒加蓋』這五個字的話,直接休學算了,別浪費學費。」

「你自己讀嘉中,應該不用我提了。嘉中美術班清一色都是女孩子,堂堂一個大男人,去跟女人一樣學作畫,成何體統?」

張蔚生口沫橫飛,句句不帶髒字,卻足以讓張湛生羞得抬不起頭。即使冤屈和怒火不斷自心頭湧出,但他仍閉緊嘴巴,靜靜聽訓,只因他知道回嘴只會造成更糟的局面。

這時,始終坐在一旁默默吃著飯的吳恆青終於放下碗筷,她輕輕地拍了拍張蔚生的手,示意要其停止訓話。接受到了妻子的訊號,張蔚生用鼻子大大地哼了一口氣,這才繼續用餐。

回到房裡,張湛生不顧家中規定按下喇叭鎖,好讓自己不被打擾。可牆上一張張獎狀和櫃子上的獎盃彷彿有了生命一般,紙張啪啪、鐵盃噹噹,此起彼伏地包圍住了張湛生,像是在譴責其一般似的。

以無數獎狀成為房內壁紙又有何用?以無數獎盃成為房內擺飾能證明什麼?它們長出了嘴,笑得張狂,吐露無情話語。

張湛生清楚這是妄想,卻又希望其成為確切發生的景象。

一個月了,父母親的冷嘲熱諷對自己而言並不算什麼,張湛生以為多年積累的競賽佳績能夠說服父母,以為自己的小小反抗能夠讓他們正視自己的職涯性向。但現實總薄弱又無力,張湛生所做的一切彷如失去執念的孤魂野鬼,沒有目的地為自己的悲哀狂歡。

隔日是朝會日,張湛生並沒有同其餘學生一般站在操場上參加朝會,相反地,他正站在教官室外頭自個兒罰站。看著外頭的艷陽高照,以及椰林大道另一端傳來的升旗奏樂,張湛生第一次對於受罰感到慶幸。

正當他無聊地發著呆時,教官室的門再度開啟。張湛生斜眼一瞥,只見教官攜著一人走了出來,無法瞥見那人面貌的張湛生只能靠著教官與其的對話來一探究竟。

「罰站到第一節上課鐘響才准回去。」短短一句話簡潔有力,那人輕聲應好,教官轉過頭,和張湛生對上了眼。

「張湛生,你也是。」

「是。」見張湛生站得筆挺,應答精神,教官這才滿意地轉身回到室內。

透過剛剛的那一道應聲,張湛生知道身旁站著的是名女孩子,對此他感到好奇,但讓他好奇的並不是情竇初開對於異性的那種情感嚮往,而是其身分。

正如張蔚生所言,在嘉義高中,校內唯一能見著女孩子身影的便是美術班。現今站在自己身旁的便是美術班的學生,談及美術,張湛生不禁想開口與其攀談。

他轉過頭,打算偷偷地瞄對方一眼,沒料到這一看,對方竟也看著自己,且態度毫不害臊,雙眼直勾勾地盯著自己看。

到此刻,張湛生這才認出來對方便是昨天差點逮住自己的那名糾察隊女孩,但讓張湛生想不通的是,為什麼糾察隊的人會受罰?

「原來是妳啊。抱歉,昨天給妳添麻煩了。」張湛生笑道。

面對張湛生的笑容,李柔盈臉頰有些滾燙,張湛生的模樣和學校裡其餘的男生不大一樣,有些靦腆,更多的是文靜。

「哼,你都已經爬上牆了,難不成要我跟著爬上去,跑到校外把你拎回來嗎?」李柔盈別開臉,沒好氣地說道,其實只是為了掩飾臉上泛起的淺淺紅暈。

瞧著女孩那繡在制服胸前的殷紅,張湛生馬上知道自己比她年長一歲,但女孩並沒有為其而減輕自己的豪爽直快,這讓張湛生對她更加好奇了。

「妳為什麼會被罰站啊?」

「你昨天蹺課是跑去哪裡啊?」

兩人話語重疊,不約而同的行徑讓彼此都愣了一下,但張湛生很快地便回過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