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这东西很主观。郑观语想了想,就着困意答他:“很绿色。下雨的时候就是很湿的绿,会让人觉得很干净……”
这奇怪的表达很像醉话。明峥听出他语气懒洋洋的,好像是困了。低头打量了他一会儿,发现郑观语已经闭上了眼睛。
“其实畹町在傣语里的意思是,太阳当顶的地方。”明峥说,“你的记忆却都是雨天。”
郑观语噢了一声,声音满是困意。
凑近了一点,明峥没忍住凑近轻轻吹了吹他的睫毛,又戳了几下他的脸。大概是痒,手很快就被对方捉住,他凑过来亲了下自己的脸颊,含含糊糊道:“我有点困。”
“嗯,你睡一下。”明峥点头,“到了叫你。”
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其实也不算很久,可就眯了一会儿,郑观语居然做了很多梦。
很乱的梦,怪异的场景真真假假地在梦中的空间里交错着,乱成一团。
别人总说他迄今为止的演艺生涯很顺,郑观语心底是有些不服气的。他为了走这条路也付出过很多心血和努力,用一句运气概括他的过去,更像是一种讽刺。
他也有过很迷茫的年岁。
少年成名不见得就是好事。他在那个圈子没有背景,起初也被导演哄着骗着去喝过酒求过人。那会儿还没成年,根本不会喝酒,在酒局上被一群男男女女言语调戏还要赔笑,说张总好,李总好,请多多关照。制片带着他给大腹便便的投资人敬酒,对方有意刁难他,说小郑,怎么用这么小的杯子呢,没有诚意啊。他笑着换了大杯子,对方还是不肯,说敬人要讲三杯的。他烦了,抓过桌子上那整瓶白酒喝了个干净,喝完,当着剧组所有人的面把酒瓶一摔……那一天,他大醉一场。
梦里的那个酒瓶子什么样他都记得清清楚楚。青花瓷样式的瓶身,非常漂亮。摔到地上时声音很好听,值那个价,很响,很脆。
就着那一声响,梦也开始转场。
他梦到自己跟父母出柜的那一天。他那年也就二十出头,拍出了一点点成绩,觉得自己有底气了,可以开始决定自己人生的一些事情,拿着奖杯回去跟父母吃饭,在饭桌上他平静地告知爸妈自己的性取向。
张婉气得把碗甩到了他身上,差点划破脸。她气得发抖,脸上的表情很狰狞,很绝望。她质问自己,说为什么我们不让你做什么你就偏要做什么?说你为什么这么不听话?说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去当戏子还不够,现在又说喜欢男人,你到底想干什么?
她气急了。抖着嘴唇问就是那个圈子教你的是不是?她说我就知道,我早就知道。她说你挤破头要闯的那个演艺圈那么乱,那么脏,看看,你现在是不是就被教坏了?
她说你以后还要遇到很多诱惑,这才哪到哪?她说我们难道会害你吗?我们还不是为你好,你为什么不听我们的?她说你别跟我扯电影是什么艺术,电影算什么,灯一亮就结束了,没了,消失了,你为什么不去抓住一些实在的东西?
为什么?
因为抓不住的东西才美啊。
他看到梦里那个年轻的自己眼睛发红地对父母保证,说自己会洁身自好,说自己会好好拍戏,好好做人,一定不会被诱惑,会好好……没等他说完,脸上又被甩了一个耳光。
那一记耳光郑观语记了很多年,毕竟实在是太响,太疼了。
他带着那一记耳光的痛感进了《残缺好景》的剧组。半年的拍摄周期,为了入戏,他日常生活里也变得很不爱说话,沉默的时候很多,开始喜欢听评书,京剧,越剧……无聊的时候他总是听,听片中宋瑜唱过的那些戏,《四郎探母》,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我好比虎离山受了孤单。《春闺梦》,饥寒饱暖无人问,独自眠餐独自行……
都是戏。
拍《残缺好景》是自我怀疑最严重的一段时间,孤单,迷茫,像只没头苍蝇一样地混在剧组里,浑浑噩噩。
找不到别的寄托了。他开始依赖镜头,依赖镜头里的故事,依赖不真实,完全将自己沉浸在故事里,把那当做自己的唯一,能抓住的所有。
他渐渐发现自己每次看向摄影机就会变得很平静,很忘我,能忘记自己是谁。
那感觉很奇异,很美妙。
好像是懵懵懂懵就确定了自己想做什么。他发现自己真的很喜欢电影,也喜欢那个父母口中那个“不真实的世界”。
他心里赌着一口气,认认真真演每部戏,告诉自己要拿很多奖,要争气,不被理解无所谓,但至少不要让父母看不起。
他努力了很久才让父母一点点接受自己的职业,性向。其中的辛酸和艰难,说来大概也没有几个人能感同身受。
之后梦里的场景切得很快,更乱了些。
他梦到跟明峥接吻。在家里,在镜头里,在高小羽的床上,在窗边,窗帘是红色。他梦到走马灯,灯上有接吻的小鱼。他看见梦里的自己浑身是血,看见明峥从二楼跳下来,哽咽着叫他高小羽。
明峥总说,你拍戏怎么这么收放自如,你好像不在乎。怎么可能不在乎?他的很多个梦里都有高小羽,都有这部戏,他鲜少跟别人提起,但从没忘记过。
拍摄期间刻意压着很多纷杂的情绪,毕竟他不能垮,他要稳着明峥,稳住戏。一开始拍完其实没什么感觉,可就在某个下午,在家里的琴房,他弹琴的时候突然想到了那首《钟》。他下意识弹奏了一遍,弹着弹着就入神了,接着就把自己关在琴房里哭了一个下午。
每部戏都是他的一次人生,怎么可能不难过。
耳朵似乎又被吻了吻。有个人在他耳边低语道,梦里不知身是客。
一晌贪欢。
那声音沉沉的,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不停拉着你往很深的地方下坠。他伸出手想抓住梦里的那个身影,最后却只扑了个空,身体仍旧不断往下落……
抓不住。
醒了。
他从明峥肩上抬起头来,惊魂未定地大喘气。
明峥被他吓了一跳,连忙把耳机摘下来,拍拍他的后背问:“怎么了?”
车还在行驶,窗外依旧是漫天的雨,道路两边满眼翠色,这里是畹町。
郑观语呆呆地看了看窗外,又看了看他,深呼吸几下才道:“没事,好像有点晕车。”
明峥不太放心,伸手摸了摸他额头,一手的汗。
“你睡的时候气息就有点不对,我也没敢叫你。是不是手疼?”
说完就低头去研究他的手了,找到几个穴位后慢慢开始给他揉。
郑观语很喜欢看明峥认真做事的样子,很专注,很乖,很好看。
就这么看了他一会儿,突然觉得很幸福。从乱糟糟的梦里逃出来能第一眼看见他,会让人有种劫后余生,命中注定的错觉。
郑观语凑近他,认真道:“我特别爱你,你知道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