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这个光景,师芸心内猜测到她与净玉之间定然有过些干系。虽则自己在断月门长大的这十五年里,她们的相处在旁人看来都是不冷不淡,可若知觉敏锐一些便会发现,两人眼神交汇时总有些与平常不同之处。
“那,我们如今怎么办?”同样看出了些蹊跷的绘雪故意避开这个话题问道。
“追上去。”微生童的声音稍为坚定了一些,“看她去的方向,多半是回到玄衣古墓。这次她身上的罗刹蛊是为玄姑催发出来的,如今是不是为玄衣众控制还很难说。”
师芸默不作声,转头看看空落落的草棚子,将镔铁棍背在肩上。
“走吧。”
净玉身上的血迹是新鲜的,未干,尚有许多黑红一路滑落。不知道在罗刹蛊的控制下她是否一路杀人杀将过来,但看那矮丛及荒草里的血,总是在夜色掩映下依旧淋漓斑斑。师芸、微生童带着绘雪和练九宁,在荆棘的道路上循着着血迹一路前行,头顶不时有黑鸦飞过,鸣声凄凉。
“好冷……”练九宁抱紧双臂,望着天空自言自语。
绘雪转头,握了握她的手,温和地道:“怕甚么,我在呢。”
师芸故意不去看他们二人,紧走几步,赶在微生童身边。她步履已经不踉跄了,这种恢复速度令人咋舌。师芸贴近她,感觉到脚下的土已越来越松软,每踏一步都像是踏在沼泽里,仿佛地下有些什么东西在潜伏,随时会忽然伸出爪子来攥住人的腿脚。
一股愈来愈阴冷的气息迎面漫来,师芸有感觉,她们已经逼近玄衣众的巢穴。乱葬岗,以前入夜后便是冷凄凄的景象,若是知道这地底下有什么东西,怕是只会更觉毛骨悚然。然今天师芸却觉出这里除了寒意之外,更有种无法言喻的哀戚。更令她讶异的是,愈是靠近古墓,空气里的血腥气就愈浓。
“师父。”她不安地、低低地呼唤微生童。
微生童显然也是注意到了这不寻常的变化,低声道:“静观其变。”
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师芸心内奇怪的预感却越来越分明。净玉既然是为玄衣众诱发了体内的罗刹蛊,那么定然是玄衣众将她带回了古墓。可如今净玉满身鲜血地跑出,却不见一个玄衣人跟出来,这事情本身就已经很是诡异了。
师芸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假想,可她还不敢确定,唯有与微生童一起步步小心前行,直至来到玄衣古墓隐蔽的门前。
她与微生童都是进过古墓的人,这门口本不难找。可当她们站在洞前时,都不约而同地愣住了。
平日里紧闭着的、隐蔽极好的玄衣古墓门,如今竟洞然大开,一条甬道,幽幽通往地下。
“慢着,”微生童谨慎地蹲下身,观察四周情况,“谨防有诈。”
可静候了片刻,并未发现有任何不妥。洞口安安静静,除了从里面溢出的浓烈血腥气外,什么也没有。微生童眉心动了动,低语道:“芸儿,跟紧我。”
师芸点点头,然绘雪正要跟着她们一起进去,却被她伸手挡在外面:“我先看看。”她越过微生童,走进甬道,发现确无任何异样,才向身后道:“进来吧。”
她尚记得前一次随绘雪、妙剑一起进入玄衣古墓救出练九宁时,这古墓的甬道相当繁复,而且随时可闻轰隆隆的机关移转声。这是为不让闯入者随意逃出特意布下的阵法,每隔一段时间甬道出入口便会升降变化,令人无法找到正确的路。
而如今这一次,古墓里却安安静静,仿佛一切的机关都消失了。
微生童和师芸迟疑地在前面带路。微生童也是曾数次闯入古墓的人,定然也觉察了这地方的不同。两人小心缓慢地迈步,师芸听见身后的练九宁不时发出的呜咽声――重新回到这个噩梦之所,即使是无憎无恶无惧之人,内心也会产生不适之感。
几乎没有费什么力气,两人便来到了玄衣古墓中厅。这里与其他地方的狭窄阴森不同,堂上放置数把虎皮椅,四周点着幽绿火把,宽敞恢弘。可四人站在这空荡荡的厅堂中央,周围的情景却一片狼藉――
死去的玄衣众长老,尸体横陈厅中。暗血浸透了椅子木脚,都循虎皮洇上来,摆设也打碎翻倒了大半,墙上还留着搏斗痕迹。绘雪只轻轻将踏影向前摇了半寸,便碾压上了半个挤碎了的头颅,惊得她连忙退后。
“这是――”她环视周围。
“是净玉掌门。”师芸自语道,“罗刹蛊,连诱发它现身的人也已经没有办法控制了。”
“好强……”微生童盯着那些残骸废墟,脸上略略显出了些寒意。“罗刹蛊……加上她,真的好强。”
师芸看着墙壁上一两尺深的裂痕,“我们有几分胜算”这种话实在问不出口来。她蹲下去,揣量着脚底死去的玄衣人的骸骨,绵软软如一块腐肉。她原以为是被抽走了骨头,然再仔细看时,竟发现是骨骼已在内部被捏成了齑粉。
“师父……”她也不禁毛骨悚然,抬头看向微生童。
“你是对的……芸儿。”微生童嗫嗫,“她已不是她……我不该……”
“我们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把她留在这里。”师芸低沉地道。
“留……?”微生童回头看她。也许是自己的错觉,师芸竟发现师父的眼中有了种惊慌和绝望,虽然只是一闪而过,却依然让她心头莫名其妙地揪了一下。
“……师父,你不必动手,我来。”师芸说完这句话,便循着地下的血迹,向外面走去。
过了有一会,她才听见微生童的脚步跟了上来。师芸不欲说破,她已猜到师父与掌门以前定然有故事,也许是与自己跟绘雪一样的故事。
“如果无法在一起,那你便要眼睁睁看着她过自己的生活,像隔了一层纸,碰不到,也触不到。更其难过的是,你付出了这许多后,却也许要看着她爱上别的人……虽然往后你也许会有自己的生活,也有人像如今你对绘雪般对你,但心里的伤口,却是永远都在的。”
这是师父那天自言自语一般对她说出的话。现在师芸想起来,也许她现在所要手刃的人,正是她心里曾经的伤口。
师芸循着路走,从中厅开始,一路上都是玄衣人七零八落的尸体。罗刹蛊出手毫无章法,并无瞄准哪里之说,但许多尸体都明显死于一击毙命,甚至也许是无意中的一击。
“养虎为患,虎大伤人,玄衣众这回也算是吃了自己亲手引出罗刹蛊的亏。”师芸想道。
洞壁走廊渐渐变得宽敞起来,随着行进的深入,尸体也在逐渐增多,四人最后几乎是踩着尸首在前进,然所幸并无人阻挡。当她们终于抵达了玄衣古墓最深处的房间时,只见这地方如蜂巢一般,各个土石构成的房间以石柱交互支撑,相连相通,错综复杂。
微生童、师芸、绘雪,甚至练九宁,都面面相觑,这大概已是玄衣古墓最深处,她们之间并无一人曾闯入至此。
抬头看那洞顶,竟还纵横交错着许多怪异的机关通道,其中有些泛着幽幽的光,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涌动。
师芸停下脚,感受了一番周围的气场,并不似有人。于是她谨慎地走入这房间内,惊异地发现所有天顶上的通道都伸往一个方向。她循着这方向走去,感觉到脚底全是粘腻的血浆。
“奇怪……玄姑呢?难道也死了么?”她暗想。
正在此时,她眼前赫然敞亮。只因她方才转脚进入了这“蜂巢”的最中心处,这间房屋周围均点燃幽绿火灯,构造也颇稀奇,地圆天方,且地下以水银细细地划出了两个反向重叠在一处的三角形状,颇像一轮六芒之星。
最为骇人的是,这房间的中央,即是六芒星轮的中央还放置着一张骨桌,桌上摆着一尊透明琉璃水箱,其中浸泡着的,是一颗被齐颈斩下的头颅。之前天顶那些机关、通道,都与这个浸泡头颅的琉璃水樽相连。里面的这头颅看起来像是刚刚死去不久,保存得极新鲜,闭目若睡,似乎马上就会睁眼醒过来一般。
“这――”师芸头一次见到如此奇诡景象,不知是何物,唯有回头望着微生童。
可微生童看见这头颅时,嘴唇颤动了几下,仿佛想要说些什么。她慢慢走近琉璃水樽,怔了半晌,才蠕动着唇道:“白……白袖……”
师芸见她一刹那哀恸而复杂的眼神,似乎内心最软的地方被这颗头颅狠狠刺痛。
这颗头颅,生前定然是十分美丽的。因为她的眉眼,她的脸,她的唇,无一不如精心雕琢出来的一般,师芸甚至不相信真会有人天生长成如此完美的相貌,在每一个角度看起来都毫无缺憾。她的嘴唇微微启开,似乎瞬时便会睁眼,说话。她的头发海藻一般散开在琉璃水樽中,柔软如一朵盛放的黑花。
“太美了……”师芸不禁如此慨叹,“真可惜……师父,她……你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