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她故意提高声音,想让隔壁听到似地道:“别人能为了自己师姐妹折四十年阳寿,冒险进明亲王府盗草,换作我,我也能,只是有些人不能。”
这客房原本是临时一间隔作两间用,两个卧房之间只有一层薄薄的木板,碰一下便会微微发颤。师芸知道静湘便住在隔壁,唯恐被她听了去,连忙又是打手势又是嘘声,要月见山雪住嘴。然她却浑然不觉似地,继续道:“我这就去帮师姑娘偷九死还魂草,死了便死了,反正也没有人肯为了我折阳寿,哪怕是一年半载也不肯呢!”
师芸傻了眼,她说得这样大声,隔壁多半已经听到了,却毫无声息。
“这两人是怎么回事?”她闷闷地想,从白日相会那一场起她便觉得她们之间有些缘故,可毕竟只是猜测,她也不好下甚么定论。如今见月见山雪如此作态,似是撒娇又似是赌气,师芸不由疑窦更重,思考半晌,好容易下定了决心,小心翼翼地问道:“月见山太师伯,你该不会是……喜欢静湘太师伯哦?”
月见山雪闻言迅速回头,哼道:“谁喜欢她?谁会喜欢不会笑也不会哭的木头呢!”
可师芸不甘心地略想了想,又不识趣地坦白问道:“谁说不是,你们原是一人一间房,把我留下你便可以与静湘太师伯两人一间。你要我与你们一起住,也有这方面的考虑么?”
月见山雪眉梢一挑,起脚又想踩她,最后好容易忍住了,呵道:“多管闲事!”
师芸哑然。果是十六七岁的少女的口是心非,令旁人无从插手又无从劝解。可转念想想,这也许也有好处,利用这两人你来我往地闹别扭,说不定可以顺利潜入明亲王府取得还魂草。想及此,师芸虽觉得不太光明正大而有些歉疚,可也顾不得了。
“那我们如何混进明亲王府去?”她问道。
“这你不消心急,跟我来便是。”月见山雪说完,示意她拿着家伙,跟自己出门。
想起上一次在明亲王府的遭遇,师芸恶心之余尚有些胆战心惊,一是不想面对那自以为情圣的录事参军,二是不欲与明亲王府数百家兵作对。然跟着月见山雪――若她没想要坑自己――师芸觉着自己应该有些底。
如是,她便跟着月见山雪出了门。路经静湘房外的时候,师芸原本生怕慕容静湘忽然站出来阻止,可直到她们出了客栈的门,那厢也都静悄悄地,没有任何动静。
月色高悬。师芸跟着月见山雪,却发现她并没有望明亲王府的方向走,而是折了个方向,望东南的芙蓉园去了。她虽说心内疑惑,月见山雪的脚程很快,自己来不及问询,唯有跟着小跑。
最终二人没有进芙蓉园,反自旁边的一条小巷折了进去。这地方幽静隐蔽,于尽头上了一段楼梯,师芸眼前豁然出现一个小小四合院,精致讨巧,院中央有一棵长得不很繁茂的桃树,未开花,也不结果,就这么静静地立着。
“这是哪?”她问月见山雪。
“断月门众平日出来的惯例住处。”月见山雪答道。
她跟着她进了里屋,见到了些手绘屏风、水晶珠帘,虽不繁丽,却别有天地。只见月见山雪径直走向挂了顶红纱帐床头,将红漆的衣服箱子打开,随手翻找,最后拿出一件鸦青色掐丝道袍,一条一字巾,抛给了师芸。
“换上。”
“这是……?”师芸掸开这些衣物,月见山雪道:“这是静湘的衣服,你与她身材差不多,暂且穿上,脸用巾子裹一裹,跟我进明亲王府去。”
“啥?就这样混进去?”师芸打了个愣怔,“能瞒得过么?”
月见山雪道:“怕甚么,今晚守府库的是我两个师妹,都认得我;且明亲王府门口的卫兵也认得我呢。你只要别出声,一切听我安排,草立刻便能到手。”
“可是,这样的话会不会连累你两个师妹……”师芸有些迟疑。
“顾不得了!”月见山雪一面往外走一面道,“到时给他弄个假货,当今圣上正宠着杨妃,脑袋昏庸呢,哪能辨得出是不是赝品。”
虽说如此,师芸内心还是七上八下。她如今穿着一身静湘的道袍,脸上裹着布巾,在夜色下倒也可以以假乱真,只是有些不自在。及至跟着月见山雪走到了明亲王府门口,她更是忐忑。
“月见山道长。”门口卫兵向她行礼打躬,又抬眼看了看穿戴整齐的师芸,道:“慕容道长,可是感了风寒?”
师芸着不能说话,唯有点头。月见山雪在旁边接口道:“昨夜露重,不留心病着了,但又放心不下两个师妹,故与我过来看看。”
卫兵并未起疑,点点头,道:“道长们辛苦。另外两位道长已到府库去了,请随意。”
过了这一关,师芸松了口气。她不声不响地跟着月见山雪继续望府里走,一路上见着几个使女、卫兵,也只是投来一瞥半瞥,便继续走过。
师芸一路暗中观察,果然是因为昨夜为自己闯入,府库四周平白增加了许多卫兵,她远远地便望见一群人幽魂也似在门口巡来巡去,虽是不怕,心里却也觉得毛毛地,咳嗽一声,立即为月见山雪回头严厉地嘘止。
“别乱说话,别乱动!”她低低地喝道。
她刚回过头去,便有两位身着小道袍的少女向这厢走来。身量稍长的那位脸上有一片奇特的红色刺青,一直自锁骨延伸到衣衫中去,眉目也是大气轩秀,两手均戴着有勾尖的铁指扣,一望而知是惯用空手白打的。而另一位,师芸一见到她的脸,便险些惊呼出声:
“小枫……太师叔!”
不错,另外的这少女,正是制“轰雷”、做“踏影”的墨家巧匠,与夏有梅等人一同将师芸、绘雪带大的高小枫。只是师芸没有想到,她年轻时竟如此伶俐稚气,一头细软青丝,那对明眸还是师芸所熟悉的蓝灰色,笑靥中带了浅浅的梨涡,里头身着竹青短袄,特地活泼。
忽然见到已去世的、待自己曾如亲人的太师叔,师芸的鼻子猛然一酸,恍若隔世。虽是极其想上前痛快一诉阴阳两隔之苦,却又碍于如今易装,且小枫尚未认识自己,只有忍住作罢,然此刻她内心则已经波涛汹涌不止。
“雪姐姐,静湘姐姐,你们不在客栈好生休息,又到我们这边巡查呢?”高小枫笑道。
听见她的声音,师芸内心回忆又再一次被勾起,再一次被生生压下,好不难受。
虽说自己记性奇差,然若她没有记错,有梅太师父曾经说过,安史之乱时高小枫与师姐九方知语潜入安禄山帐内将其刺杀,之后为人背叛,高小枫跌落悬崖五感尽失,陷入昏迷;知语则为贼人擒获,斩首于城门示众。
“这样看来,这有刺青者定是九方太师叔无疑了。”师芸想道。
月见山雪道:“辛苦你两个第一次出标。我们不在的时候,可有些甚么异样没有?”
高小枫答道:“倒是没有。昨夜偷东西的贼子遇上两个姐姐吃了闷亏,想今天是不敢再来了。”
师芸顶了一个冒牌货的名头,站在这二人面前是大气也不敢出,然最怕的是九方知语将她上下打量一番道:“静湘师姐今日这样打扮出门,敢是身体不适?”
师芸只有连忙点头支吾,且装作喉咙沙哑说不得话,可只见那厢月见山雪落落大方地便道:“说来则是昨晚讨厌的更深露重,她感了伤寒。我今日抓过药给了,还不见好。我原说她就不要跟来了,我过府里巡个夜便是;但你们也晓得静湘的性子,非要亲自看过才安心的。这便是倔死的牛,只得一个犟字。”
她这谎说得天衣无缝,张口便来,着实让师芸也汗颜了些个,同时也不由暗自担心,自己是否也有被她如此哄骗?
而高小枫与九方知语两个显然已被她说住了,小枫带些嗔嗲地埋怨道:“静湘姐姐也真是,看不起我两个第一次出来,还要如此这般。”
知语道:“不然。静湘师姐就是这个性子,不论是谁出门,她都定要万般嘱托的。”
高小枫笑道:“也是呢。这世界上她唯一放心的,怕就是雪姐姐一个人了。”
师芸偷偷透过那头巾的缝隙看着月见山雪,她脸上显然有了些得色。而高小枫又道
:“雪姐姐,那你与静湘姐姐随便入内查看,我跟知语去外边守着,今夜贼子怕从密道进来呢。”
师芸心想,非也,今夜的贼子倒是从大门大摇大摆地进来矣。然眼看小枫与知语走得远了,刚想跟着月见山雪长驱直入王府府库,又听小枫在身后道:“雪姐姐!府库里怪阴暗潮湿的,你留心湿了鞋子。静湘姐姐,你也可把头巾裹紧了,别又加重了身子的病。”
她回头,看见小枫笑靥盈盈地望着自己的两个浅梨涡。想到昔人虽已去,如今又重逢,师芸内心不由酸涩却快慰。太师叔自小便善解人意,伶俐体贴,故太师父那一辈几个师姐都独疼高小枫,并非毫无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