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出奇地静,静得能听清老?夫人?手?中勺子,与盛着豆腐的瓷盆碰撞声;能听清豆腐在口中的咀嚼声;甚至老?夫人?品尝后扫向她的那一眼, 仿佛也是有声音的,只是她辨不?出,这声音是喜,还是不?喜。

“英娘,你说说看?,在做法上,你做的榆州豆腐,与我们店里普通的豆腐有什么区别?”老?夫人?神色自若,看?不?出什么。

“在我看?来,有三?处不?同。其?一,榆州豆腐使用的原材料是黑豆,而普通豆腐用的是黄豆;其?二,榆州豆腐制作过程中,使用的是泉水;最后一点,是点卤方式不?同,我们平时做豆腐,多用石膏和盐卤,而这种豆腐用的是酸浆水。”英娘从容答道。

“这些,你是从何处得知?”

英娘答道:“上次去延川豆市,刘叔教我各种豆子的不?同,他?曾说过,榆州黑豆是店里用来做榆州豆腐的。”

“当时,他?还给我讲了一个故事,是关于您的。老?夫人?您第一次尝到榆州豆腐,感觉惊为天人?,自己也想做一做,得到的配方中,列有‘桃花水’,那是也是冬日,您以?为是泡桃花的水,左右为难,四处寻找桃花,后来才知道,‘桃花水’是指榆州当地的泉水,普惠泉。”

“这老?家?伙,年纪越大,嘴上越发没有个把门的了!”老?夫人?听到过去的糗事,忍不?住念叨道。

她又看?向英娘,问道:“那你怎么想到用酸碱水点豆腐?”

“本来是没想到的,沿用原来的方式,口感不?太一样。还是无意中尝到浆水面,才回想起来。”英娘说道,“小时候我爹做豆腐,屋子里满是酸溜溜的味儿,只是那时我太小,还不?知道是什么。后来等我开始做豆腐,家?里已经改用更便利的石膏。于是,我就换了点卤的方法。”

“所以?你是用的是,做浆水面的浆水?我说呢!”贺老?夫人?笑道。

“英娘,你自己觉得,你这‘榆州豆腐’做得如何?”她又问道。

“有一样的地方,又不?尽相?似。我,只能做到这个程度了。”英娘惭愧道。

“英娘,真正的榆州豆腐,外观色泽黄亮,茬口细腻,吃起来软中带韧。你虽知原料和点卤的不?同,但其?中细节,与你所想,仍有不?同。泉水与泉水有不?同,制作豆腐压出的汁水,进行发酵,形成的才是点卤的酸浆水。每一处细节的变化,都会导致最后豆腐口感的不?同。”老?夫人?缓缓道。

“但今日,你让我刮目相?看?。从生活中的细微之处,琢磨做豆腐的法子,可见你的细心与用心。我认可你对?豆腐的执着。”

英娘听着这些话,一种好的预感从心底升起,像是钻出水面,含苞待放的莲。她声音颤抖道:“老?夫人?……”

“丫头,还叫我老?夫人?吗?”贺老?夫人?和蔼地笑道。

英娘心情激荡,便要?跪倒拜师,贺老?夫人?上前几步托住她:“不?急,我已嘱咐你师姐准备拜师仪式,到时候再拜不?迟。”

英娘忙应了,直起身来,突然意识到不?对?,疑虑道:“师父,难道在我送豆腐来之前,你已经决定要?收下我了?”

贺老?夫人?点头。英娘愣住,喃喃道:“这是为什么?”

贺老?夫人?一笑:“英娘,我收徒弟,能力?是一方面,但我最看?重的是人?品。小喜什么事都不?管,你认为,她能找到秘方在哪吗?”

英娘惊愕道:“难道是你……”

“对?,我就知道那鬼精灵想要帮你,便由着她拿去。不?过,你很好,很诚实,没有走邪门歪道。我果然未看走眼。”

英娘睁大眼睛诧异道:“可,我当时若是看?了,店里的秘方不?就泄露了吗?”

“你若真读了‘秘方’,”老?夫人?别有深意道,“做出来的,就不?会是这个味道了。”

英娘蓦然醒悟,小喜自己不?知,但她拿来的所谓的“秘方”,是假的。英娘突然感到背上汗涔涔的。那一瞬,她确实动了歪心,接过“秘方”。可她盯着封面上的字,久久没有打开,小喜急得直催她,最后,她还是将它还给小喜。

“小喜,谢谢你的好意。我不?能违背自己的心,我会凭借自己的努力?,做出榆州豆腐。不?管结果如何,我都不?后悔。”

她的心“咚咚”直跳,人?果然一步都不?能踏错。

*

时隔两年后,英娘再次与弟弟一起除夕守岁。她嫁给何伟时,宋宽知道他?这个姐夫不?待见他?,他?也对?何伟不?喜,不?想让姐姐夹在中间为难。任英娘怎么挽留,也总是推脱自己有事,拜年后便离开。今年除夕,虽然家?中只有他?们姐弟俩,加上孟思为,但融洽和睦,也热闹得很。

第二日去贺家?向师父拜年,她已不?是小孩子,贺老?夫人?却在她叩头后,交给她一封利市,笑道:“我三?个徒儿中,你最小,可不?就像孩子一样!”

眼下的自己,真是最幸福,最快乐的人?了。能和家?人?守在一起,还实现了拜师的愿望,有了师父,师兄师姐,就相?当于,又多了亲人?。英娘脑袋晕乎乎的,像是飘在云端,连宋宽都笑她:“姐,你最近像是庙里的弥勒佛。”是啊,她笑得合不?拢嘴。

转瞬就到了上元节。英娘体?验过慈溪县上元节的热闹,府城的上元节,还是第一次,想来要?比慈溪县的更有趣。她跃跃欲试,想约人?同游。可与宋宽一起,终是不?便,崔英娘又回了青桥村,小喜要?和家?里一起过节,思来想去,寻不?到合适的人?。

英娘叹了口气,好想秋兰姐、云珠她们。自己在府城一心学?艺,早出晚归,也不?认识什么朋友。又转念一想,云珠得守着奶奶,秋兰姐一家?得一起过节,何况前些日子还收到她的来信,有了身孕,想来也不?会去人?来人?往的地方凑热闹。

“唉!”大家?都有伴,各人?都有家?,只她一个形单影孤。烦闷时,冷不?丁地冒出一个想法:“他?也像我这样,一个人?过节吧”

英娘吓了一跳,连连摇晃脑袋,要?把这年头驱逐:“军营里有那么多人?,他?怎么会孤单!”

这么一想,又觉得不?对?,暗自骂道:“呸呸呸!你管他?在哪,身边有什么人?!这都跟你没有关系!不?要?再想了!”

何况,他?也已经继续向前了。英娘想起与陈玠的上次相?见,他?一如平常,她为之欣慰的同时,却也有些怅惘。也许是感叹两人?的关系三?翻四覆,变化无常。

可是,念头就像浮在水面上的木头,越是想要?压下去,它越是要?浮上来。英娘有些烦躁,呆在家?里,定然要?胡思乱想了,不?如出去看?看?热闹。

她穿上年前自己赶制的红色三?涧裙,披上霜白色斗篷。这斗篷是崔英娘临走时送来的,英娘见它还是崭新?的,本不?肯收,崔英娘说自己买了新?的,不?想留下,英娘这才收了。她低头见赤色裙摆隐隐露出斗篷,倒像是白雪衬着红梅,心中满意,出了门。

不?用问路,只要?跟着行人?走,自然就能找到灯会。此?处夏日时,就是府城最大的夜市,英娘上次来府城进货,逛的就是这个。

而元宵灯节的繁盛,普通夜市岂能与之相?比!英娘置身于灯海中,璀璨花灯燃于冬夜,仿佛置身于白昼。

她随着人?潮身不?由己,一路赏玩各式花灯,目不?暇接,正盯着右侧磅礴的龙灯,似是要?盘旋而上,左侧又传来水声,她转头一看?,灯山的最高处,竟有水流冲荡而下。英娘好奇水的来处,发现是有人?用轱辘引水至高处,再一举倾倒而出,形成瀑布。

灯虽惊艳,看?得多了,一开始的兴奋也渐渐平息,英娘在人?群中频频踮脚,心痒痒地想寻一处猜灯谜。上次逛夜市猜谜败北,她这个自封的“猜谜大师”,自然不?服,一心想要?赢回来,凭着记忆寻找,一路上看?了“使唤蜂蝶”的幻术,剪成蜜蜂与蝴蝶的布帛,随着艺人?的指挥,翩翩起舞;还有公家?设的乐棚,小孩子看?得入神;沿路还有纸糊的百戏人?物,悬挂在竹竿上,飘飘欲仙……

英娘终于找到一家?猜灯谜的,只觉得眼熟,仔细观察,自己误打误撞,竟然来到上次猜谜的那家?。心中一乐,这可能是老?天爷给她的暗示,让她从输的地方,重新?赢回来,这么一想,信心满满,定要?连猜十个,赢一个花灯回去!

只是平日里两文钱就能猜一次的灯谜,这时要?三?十文,这都可以?买十五个“酸馅儿馒头”了!心里的执念就像走马灯一样转个不?停,英娘只好掏出铜板,肉痛地交给店家?。

与上次一样,猜对?了就敲鼓,英娘一连对?了五个,只要?不?是猜字谜,她都可以?说得上是胸有成竹,直至第六个谜语出现。

“这是一个字谜!”

英娘的心跳与“咚”的鼓声同时响起,她的手?不?由得攥成拳,难道这次比上次输的还要?早?

“田间俱备!”

“咚!”提到嗓子眼的心与鼓槌同时落下,英娘松了一口气,原来是这个!上次就输在这个字谜上,幸好她之前问过宽儿,已经知道答案,于是镇定自若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