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老夫人的压岁钱倒没什么特别,给了一双好大的金银锞子,说:“新年逛瓦市的时候买好吃的,回头约上你的姐姐妹妹们一道去。”
本来兄弟姐妹间,就数明妆最小,但在过年时候就不一样了,不常出门的两姨表妹今日也在,总是偏头盯着她。她纳罕,轻声问:“云书啊,你总瞧我做什么呀?”
八岁的山云书指了指她的耳朵,“阿姐,你的耳坠子真好看!”
明妆一听,立刻摘了下来,小小的玛瑙坠子十分灵巧,只有小指甲盖那么大,但水头不错,太阳底下能耀出一汪赤泉。
“你喜欢么?送给你。”她往前递了递。
云书雀跃起来,但怕她母亲责怪,回头征询地看了眼。见她母亲含笑点了点头,她忙把耳朵凑过去,急切地说:“阿姐,快替我戴上。”
尖细的金钩穿过薄嫩的耳垂,两边戴妥之后,小女孩志得意满。其实她不明白,并不是耳坠子有多好看,是原本佩戴的那个人长得好看。但这份满足倒是千金难求,反正戴上了,就是天上地下第一漂亮。云书连身姿都挺拔起来,在屋里走上一圈,收获了一连串的赞美。
大家笑过一阵,明妆偏身问祖母:“三嫂生了没有?年前我不得闲,没能来看她。”
袁老夫人说生了,“生了个男孩儿,鼻子眉眼和你三哥小时候一样。先前还抱来让我瞧呢,天太冷,又快快送回他母亲身边去了。你三嫂在坐月子,等吃过了饭,你去瞧瞧她。她如今不能走动,你们外头要是看见什么好吃好玩的,也带些回来给她,难为她大着肚子在家那么久,早前也是个爱玩爱跑的性子。”
所以老太太是天底下最公正的长辈,即便是娶进来的孙子媳妇,也当自家孩子疼爱。
明妆嘴里应下,只管和姐妹们碰杯,老太太又问:“听说李二郎回来了?先前接替了你爹爹的职务,如今又立大功,加封国公了?”
明妆说是,“昨日我在灯会上遇见他了,今日一早他就登门,来给爹爹和阿娘进了香。”
老太太点头,“真是个可靠的人啊,做了这么大的官,还不忘旧情,属实难得。”
静言又调了一盏豆蔻饮子,探手给几个姐妹斟上,一面说:“昨晚宣德门前出了好大的乱子,说一个宫内人在官家眼皮子底下坠楼了,天爷,真好吓人!”
明妆“嗯”了声,“我亲眼瞧见了,从城楼上跳下来……不知遇见了什么天大的事,要在这样的时间场合寻短见。”
静好咬了□□糖沙馅春茧,“没准儿是被人推下来的。”
她们谈论时事,官场上行走的舅舅们讲究谨言慎行,只道:“家里说说就罢了,千万别上外面议论,这里头有猫儿腻,别惹祸上身。”
大家面面相觑,知道这事不简单,但话经舅舅嘴里说出来,格外让人惊惶。
大舅母把桌上点心碟子往明妆面前推了推,一面道:“听说那内人是观察使贺继江的女儿,早前在太后宫中当值,后来太后把人赠了官家,若不出这种事,恐怕就要晋封了。唉,多可怜,家家户户忙过年,贺观察家却遇上这种事,一家子不知怎么哭呢。”
都是同僚,平常也有往来,大家难免要唏嘘一番,实在不敢想象普天同庆时,遭遇这等灭顶之灾是怎样的伤痛。
袁老夫人见众人彷徨,忙岔开了话题,“好了,大节下的,别说这个了,想想吃些什么吧。”
大家便热闹商讨起来,这时隐约听见廊上婆子说话,不高不低地询问着:“明娘子在里头?你给传个话……”
明妆听说是找自己,给午盏使了个眼色,让她出去听信儿。
不多会儿午盏回来了,叫了声小娘子,奇异地说:“仪王路过麦秸巷,听说小娘子在这里,特意停下,问小娘子的好。”
明妆正忙着给云书挑印儿糕呢,一时没听真切,随口问了句:“谁?”
午盏只好抬高了嗓门,“仪王。”
这下满屋子都听见了,大家不明所以,毕竟袁家虽比易家家业兴隆些,但也没到与王爵论交情的地步。但愕着终归不是办法,袁老夫人转而吩咐明妆:“既然问你的好,你去瞧瞧吧!若是仪王殿下愿意,请他进来坐坐也无妨。”
作者有话说:
第 18 章
其实这一来,来得十分不合时宜,初一本是各家走动至亲的日子,访友也好,路过也罢,都得绕开这一日,除非有别的意思。
外祖母的吩咐,是客套说辞,这满上京还没有能让仪王初一登门做客的人家。说受宠若惊,谈不上,反倒有些惕惕然。但人既然已经到了门上,不能不接待,忙点了跟前的吴嬷嬷,让她跟去随侍。
明妆待要出门,袁老夫人又唤了她一声,不便说其他,只道:“仪王殿下不是寻常人,一定要以礼相待,说话时候留着心眼,千万别犯糊涂。”
明妆应了声是,心里也惴惴,不知道这李霁深在打什么主意。梅园那日过后,两下里基本没什么交集,他一口一个等她登门,自己不曾去,难道仪王殿下脸上挂不住了?
现在既然到了门上,没有推诿的余地,快步跟着传话嬷嬷到了前院。隔着院子看过去,只看见半辆马车,和几个钉子般伫立的随从……她整了整衣冠迈出门槛,本以为仪王应当在车上,没想到他早就站在马车旁,新年新气象,穿着精美簇新的常服,头上戴着紫金发冠。听见脚步声回过身来,那一回眸总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神情高深,眉眼却缱绻。只一瞬,唇边浮起了笑意,松散地对插着袖子,笑道:“我刚去了通御街一趟,回来经过麦秸巷,心里想着小娘子是不是在外家拜年,到门上一问,果然。”
明妆怔怔点头,然后向他行了一礼,“仪王殿下新禧,我原想过两日去拜会呢,没想到今日遇上了。”
他微扬了下眉,“小娘子又拿这话来敷衍我,过两日是过几日?要是我在家等,恐怕等到开春,也未必能等到你登门吧!”
明妆支吾了下,“也不是,我真打算过几日去叨扰呢……”边说边比了比门内,“殿下既然来了,进去喝杯茶再走吧。”
结果仪王摇了摇头,颇具揶揄意味地说:“进门就得去拜会长辈,我倒想给太夫人请安,又怕唐突,闹出笑话来。”
这话说半句留半句,明妆自然听得出玄机,权作糊涂地笑了笑,“那就失礼了,偏劳殿下站在这里说话。”
仪王并不在意,依旧是春风拂面的样子,转头四下看看景致,“外城不像内城那么拥挤,草木多,住得开阔,我的外家也在附近。”
先皇后已经过世好几年了,帝王家也讲究人情世故,因此他每年都照着旧俗,去看望母族的亲人。不过皇子与外戚,永远不能像寻常人家那样纯粹,但每到佳节,寻找安慰的渴望不变,这种心情,只有同样失去了母亲的人能够理解。
明妆那双眼睛澄澈见底,她望着你,能让你看透自己的心。
很有意思,也很耐人寻味,他深深望进她眼里,忽然气馁地笑了笑,“大年初一,原本是在母亲膝下侍奉的日子,可我拜访完了外家,就无处可去了,只好来看看小娘子在不在。”
明妆自然不会相信,一位王侯会过多纠结于对母亲的思念。当然不能说没有,反正绝不如他想表达的那么多。但她要配合他的情绪,拿出孩子的单纯来,实心实意地说:“殿下无处可去吗?那就在这里,我陪殿下说说话。”
回过头,她冲边上人吩咐:“吴嬷嬷,让人搬两张圈椅过来,再要一张小几,奉茶。”
仪王眼里的惊讶一闪而过,蹙眉笑着,看里面源源不断地运送出东西来,明妆挽着画帛,站在墙根处吩咐,“放在这里,这里背风。”
袁宅面南而建,风从北面来,背后有院墙遮挡,可以暖暖地晒上太阳。
但这算什么呢,不进宅院,在外面摆上了待客的架势,真稀奇。
仪王在迟疑,她却抬起眼,笑得很真挚,“既然不便进去,我就在这里招待殿下吧!”牵着袖子接过女使送来的茶,放在小小的茶几上,招手说,“快坐下,趁热喝,一会儿就凉了。”
他一辈子没受过这样的款待,也没人因怕茶凉,催促他快喝。但客随主便,就要懂得顺应,看她冲他举了举杯,他忙回了一礼,两下里抬起袖子遮掩,居然如喝酒似的,一饮而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