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想到宝茹不是一般的情形,招赘来的女婿可不是‘半子’,而是正经‘儿子’一般的,将来还要帮忙经营家里的家业,她早就不想能由自己给宝茹相看了。

可方才姚员外的应答却让她不能顺从了,她难得一回高声:“老爷说的什么话!难不成宝姐儿不是我亲生的,我只她一个女儿,我难道不想与她找个十全十美的?只是见老爷太不着急了些,若真是只求生的周正、有德性,哪里能今日还一个相看的都没得?远的不说,咱家铺子对面卖大碗茶的周三哥,隔壁椿树巷子底的刘来保,还有咱们巷子赵家最小的小子,这些不都是么?且按着他们家的境况都是愿意入赘的。”

姚太太一气儿数出三个人选,显然是早就做过功课的,非得让姚员外这回给她一个确定的信儿。只是姚员外又哪里是真的没对宝茹的婚事上心,虽然姚太太不信,但他是真的在仔细寻访,只是真的没有合适的罢了。

只听姚员外想也不想道:“这些人都不行!周三哥先不说,那刘来保还有个老娘,他可是遗腹子,最是孝顺老娘,他老娘让他往东是绝不往西的。他家穷的底掉,又有一屁股债,是会答应入赘的事。但若是刘来保入赘咱家,他难道能自己过富贵日子看老娘受苦么?不接来他娘只怕会和咱们离心,若真是接来,你当那妇人是个省油的灯!一个寡妇没得半分钱财,只有丈夫留的欠债,能拉扯大孩儿,哼哼,若真来了,你当我家能安生?”

见姚太太沉默了,姚员外继续道:“还有那赵家小子,他母亲是继室,上头有同父异母的四个哥哥,还都比他大得多。家里的钱财早被成年的兄长把持住了,家业没得他的份,出来入赘也只怕愿意。只不过他是老来子,他老子如何喜欢他,他母亲如何惯着他,一个巷子里你难道没见过?那孩子最是娇气,能做得来伏低做小的赘婿?不能的。若真挑了他,只怕他日日要与宝茹争闹了。而且他家又离得近,那时候又要上门来说,谁受得了这般。”

“至于周三哥,”说到这儿,姚员外也沉默了一下才道:“他到真是个好人选,外乡人逃难来的,没得父母兄弟拖累,也生得相貌堂堂。在天王庙那条街上讨生活,满条街的人没得一个不夸他讲仁义、有能为的。就连我也打过他的主意,因这个我还特意让人查一查他。”

说到这儿姚员外苦笑:“却翻出一件大家都不知的事,他竟然与鼓楼北街卖针线的孙寡妇有些首尾了。平日里看他是个老实的,可没想到有这一出,要真是娶了那孙寡妇也就罢了,偏偏私底下不清楚有两三年了,居然是个连担当都没得的。”

姚员外的话,一桩桩一件件说的顺畅流利,姚太太这才知道丈夫是真真上了心的,只是人选确实不好定下来要真是样样都好,等闲又哪会入赘。

姚太太也没得主意了,只是心中默念着姚员外列出的几个条件,忽地有了一个人选,脱口而出道:“老爷这般说,却忘记一个最合适的,你看卓哥儿如何?”

姚太太原来把周遭多少人家都考虑过,但却独独没想到郑卓,只因为灯下黑。郑卓来家的时候宝茹才十岁,郑卓也只十三岁,一个少年人罢了。这般看着长大,与自家侄子一样,竟是难得想到的。可是方才想着姚员外的几样条件,一时福至心灵,郑卓不是样样都是符合?而且姚员外挑剔那几个后生的说法,郑卓也是一个都没得虽然只是脱口而出,但姚太太越想越觉得着实合适。

“这孩子是个有良心的,知根知底又无父无母,看宝姐儿与他这几年也是和和气气亲亲热热的,他入赘咱们家不是正正好!”

不同于姚太太的赞不绝口,姚员外却沉默了,姚太太说话他也没搭腔,最后道:“不必说了,这事不成的!若是一般的小伙计也就算了,卓哥儿却不同,当初郑大哥把我从死人堆里扒出来,是活命之恩。而卓哥儿是他最后一点骨血,如今我就是给这孩子成家立业也是应当的!可是卓哥儿入赘我家,那不是让郑大哥没了后么这样的事我做不出来。以后不许再提这个!”

日日在眼皮子底下,难道姚员外不知郑卓是个好的么,他也动过招赘郑卓的心思,只不过这念头只有一瞬,立刻就压了下去他不肯让对自己有恩的郑大龙绝了后。

姚太太叹了一口气,心有不甘,但也没再接着劝说了。她知道姚员外是个什么性子,执拗且不说,一旦立定了主意是轻易不肯改的。还有一条就是极重恩情,只看姚顺风姚顺水两兄弟做过的那些事,但姚员外却还是容忍他们每年都来占自家便宜,不过就是为当年叔叔婶婶们的几口饭的恩情。更何况人家的活命之恩,再加上郑卓又是个好的,姚员外自然会用心为他打算,而这打算绝不可能包括让郑卓入赘。

姚家房子浅,姚员外姚太太两个在游廊下说话,与仪门处只隔了几步路,他们不知他们刚刚说的话后面一半全落在了站在仪门后的郑卓耳朵里。他也不是偷听,只不过是铺子里来了一批贵重货物,非得姚员外去接收,郑卓是来请他的。恰好在门口听到了说话声,别的便罢了,竟然是说到了宝茹的婚事。他的脚立刻被钉在了门口,不能进去,在门口听完了全部。

一时间,郑卓心里有百般思绪。

第68章 离别之前

郑卓面上无事, 只稍待姚员外与姚太太两人说话声渐停, 这才从仪门处走出。

“姚叔父, 铺子里有事来寻你,前些日子订的那批镇江货到了, 只等着您去签章。”

郑卓语气平常, 似乎与平日没什么分别, 姚员外自然也不会疑他听到了前头的一些话。毕竟,在他眼里郑卓平常就是一个再老实不过的了。于是姚员外不再多坐, 立即起身与郑卓往自家百货铺子去了, 方才一切仿佛什么都未发生过。

然而一切毕竟是已经发生过了, 至少郑卓记得一切每一个字。他现在这般镇定,不过是在装模作样罢了,实际上他心里已经是一团乱麻了。

这两年他与宝茹一直有着一种默契, 从姚员外与姚太太的眼光来看,两人不过是比一般亲戚亲热一些, 但想到两人都没得兄弟姊妹, 年纪又是相近的, 那么亲近些也是常理。可是这不过是这两个小的在掩人耳目罢了,表面上光风霁月,私底下或是一同出游玩耍,或是借着帮姚员外打理账目约会,或是散步独处。

这样光明正大,又这样隐秘。两人默契地没有在姚员外夫妇面前表露,宝茹是因为莫名的害怕, 她害怕自己表露心意后一切就真的尘埃落定了,毕竟她了解姚员外,只要是自己真的喜欢,他是不会反对把宝茹托付给郑卓的。他只她一个女儿,又不指望拿女儿去攀附高门,自然是宝茹的心意特别重要了,况且郑卓也是他看着长大的,至少人品放心。

可是宝茹是真的害怕,害怕的不是会与郑卓结为夫妻这个事实,而是会与人结为夫妻这个事实。或许这就是‘婚前恐惧’吧,毕竟人总是对于未知生活有一种不安,更何况宝茹还换了一个时代,这种不安更加被放大了即使她知道,真到了最后关头,她还是会毫不犹豫地选择郑卓,因为他真的很好很好,对于宝茹来说他有时甚至太好了。

至于郑卓,他也是害怕,但他的害怕与宝茹是不同的,他的害怕隐藏着一种卑微。他曾经想着靠着跑商赚些钱做本钱,再做生意,置下一份家业来,这般也好与姚叔父提亲。只是当时年纪小,把事情想的忒简单了。等到他置下一份家业就不知要到几时了,他一个男子等得,可是宝茹如何能错过花信之年,姚叔父就是再舍不得宝茹也是要与她找人家的。

而郑卓自己呢,如何能在两位长辈面前表露心意,他自己都是倚靠叔父过活的伙计,怎能与叔父求娶宝茹。他拿什么与叔父说会叫宝茹一生无忧,依旧衣食优裕哪怕宝茹会有一笔不菲的嫁妆,但是郑卓又怎能眼看着宝茹用嫁妆生活。如此这般,宝茹哪里是他来照顾的,竟是没他还好些了。

可是即使是心中这般清楚了,但郑卓依旧不能不再去看宝茹,他只能一面觉得今后没得半分可能,又一面饮鸩止渴一般与宝茹一处。这样是错的,但是人总是没办法违背自己的,不是吗。

但方才听到的话让郑卓心里又一次掀起波澜,原来姚叔父打算与宝茹招赘。他听到这消息,很难言明个中滋味。若是他入赘姚家,那么与宝茹嫁他然后靠嫁妆过活也没什么分别,自己都是不能让宝茹更好的那人了,那么自己还是不要去想这事。

但是当初立下这决心时根本没有想到自己会被这求而不得这样折磨,等到再一回能做选择时,他立刻动摇了。等到晚间躺倒床上,夜不能寐,他还在思虑这事。甚至他还想到,那些人哪里能照顾好宝茹呢,这世上没有人能比他更好地照顾她了,既然这般,怎么能让她与别人一处都是要招赘了,那些人也不是能让宝茹更好的人,反而是可能让宝茹不好吧。

抱着这样的想法他几乎彻夜未眠,直到第二日遇见了小吉祥,他不便去找宝茹,只得让小吉祥给她传信。

“姐儿,郑少爷与你传了信儿呢!”

今日正好是旬休,同学们也没得什么活动,,宝茹正自在家临一张帖儿,就见小吉祥神神秘秘地递给她一张信笺。就算她不说话,宝茹又哪里不知这是谁递来的呢。

宝茹和郑卓的事瞒得过姚员外与姚太太,但哪里瞒得过小吉祥,她是宝茹的丫鬟,又不比菡萏和木樨两个,年纪又小,又常常不能近宝茹的身。宝茹的一举一动她都是知道的,这般情形下,宝茹要是有什么事她必然晓得。

事实上宝茹也没打算瞒着小吉祥,一是两人形影不离的,实在瞒不住。二是随着年纪大了两人交往也不如小时候那般简单了,中间也要有个传信的。然后最重要的是,小吉祥是她这边的,绝不会同姚太太‘告密’。

小吉祥当然不会‘告密’,她与宝茹虽然是主仆,但这许多年的情分,与姐妹亲人也没什么分别了,在宝茹和姚太太之间她自然向着宝茹。再就是姚家毕竟只是一个中等商贾人家,规矩能如何严厉,若是高门大户,这般男女私相授受,只怕做丫鬟立时就能吓死主妇若是知道了最先发落的就是小姐的丫鬟。

到了姚家自然就不会这般了。更何况旁观者清,小吉祥觉得宝茹和郑卓迟早能成了,毕竟老爷又不打算靠姐儿攀附权贵,那么自然看中宝茹的心意。要小吉祥说两人哪里要这般暗地里相处,竟是直接与老爷太太挑明了心迹就是,不是更好。

宝茹打开那折叠着的信笺,上头只写着下回宝茹旬休想与她一同郊外踏青去,问宝茹愿不愿。宝茹忍不住扑哧一笑,实在是郑卓的这一手字让她好笑。郑卓没正经进过学,也没多少时间练字,这手字自然不会如何惊为天人,甚至说工整都还差着火候呢。

可是给宝茹的这张笺子却看出他的用心来,不知是如何一笔一划板板正正地誊写出来,也不晓得写废了多少才得了这一张齐整的。宝茹面上是在笑,心里却是感动,郑卓总是这般,在这样小小处让她心中一动。

宝茹笑过后,脸上笑意未曾消退便与小吉祥道:“你觑个时候,趁他得空告诉他我知道了,下个旬休我是有空的,他只管在城北门口等我就是了!”

姚家铺子里的伙计每个月都有一日的假期,分作三班放假,分别在三个在旬末,下一回宝茹旬休正好轮到郑卓休息。

之后的日子过得飞快,数着便到了旬休前一日的晚间,宝茹正在房间里忙碌,木樨和菡萏在旁与宝茹翻箱倒柜。等到小吉祥端着厨房里新做的点心进来时就见到屋子里已是乱糟糟的了,立刻好笑地放下茶盘。

“姐儿这是要开成衣铺子喱!这般多的裙衫,全都拣了出来,竟是床上都铺不下了!”

宝茹正苦恼来着,见小吉祥进来,忙拉着她一起来看,道:“你说我是穿这件绿底儿百蝶穿花对襟袄儿,配浅黄绫子百褶裙好,还是那一套银红色蝴蝶落花绉纱白绢里对襟衫子,配月白熟绢裙子又或者还是上月新做的桃红杭绢大襟袄儿,配松花遍地金马面裙。还有鞋子也得挑一挑呢!”

说着宝茹还自顾自地打开了鞋箱子,里头分几层,盛了好些鞋子。有高底、平底之分,也有云头、凤头、鹦鹉摘桃等等的区别。更有墨青素缎、葱白缎子纱绿、遍地金扣花白绫、纱绿潞紬白绫、大红缎子白绫等用料不同。这还是宝茹心爱的一些呢!另还有冬日里的棉鞋、靴子放在别处,一般不爱穿的收拾在另外的箱子里。

看着宝茹这般手忙脚乱,小吉祥笑道:“怎得这般隆重,咱们姐儿生的好呢!哪里要费这神,其中有什么缘故?”

其实小吉祥哪里不知是宝茹明日要与郑卓城外踏青,但是此时菡萏和木樨两个正在房里,她倒不好如何打趣宝茹,怕露出内情来。毕竟宝茹与姚太太说的是明日与同学去踏青来着,只得这般隐晦地调侃几句。

见宝茹就要恼羞成怒,小吉祥这才正色道:“要我说还是这新做的桃红杭绢大襟袄儿和松花遍地金马面裙要好,这新做的还没上过身正好这回打扮起来,况且这也是今秋城里小姐们爱穿的颜色,登样的很呢!”

见宝茹点点头似乎是认可之色,小吉祥这才接着道:“既然这裙袄用了新的,索性鞋子也挑双簇新的,上回做的银红遍地金高底鞋,姐儿还赞过这鞋子别致,竟有个鞋扣子,还是拿蜂赶菊的样子做的,是学的领扣呢!可是做出来后姐儿竟没穿过一回,这一回也穿去吧!”

宝茹这才想起那双鞋子,实在是这些物什太多,她就是赞过,可是做出来后放在鞋箱子里头难得见到,自然也就遗忘了。不过这也是常理,这时候的小姐们都有许多东西,并不哪一样都记得,这就是丫鬟们都会留心的事了。若不是有小吉祥,宝茹不知每年要少多少东西而且她还毫无察觉。

这下好容易选定了衣服鞋子,可是还有好多别的要准备呢!大到首饰,小到一只香袋儿,这些要不要挑?又有明日踏青,趁着天光和顺,秋风拂面,是要准备放风筝的,风筝也是要提早准备的。还有食盒,里头装着点心之类,也是城外休息时用得上的。总之还有好多事呢,今日竟是不到深夜没法子安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