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站在姚宅的门口,面面相觑,宝茹忽然扑哧一笑,她想到了几年前腊月里一回,他们两个也是被这般赶出去玩耍了。人依旧,事依旧,但是心境可是大不相同了。郑卓看宝茹这个样子,一开始还不解,后头他也想起来同样的事了。
他忍不住回忆道:“那时确实惊住我了,那个算命先儿说的话。”
郑卓没有复述出那位算命先生的原话,但是宝茹没有忘记这件事,笑道:“嗳!我记得呢!那算命先儿说你是结发夫妻不能白头,你当时脸色一下难看起来。我当时还嘀咕,你又不是个蠢的,怎么会信这些。”
郑卓辩道:“我并不信这个,你是知的,只不过那时候被他说的“姻缘”两字吓到了,他说我们是有“姻缘”的。”
宝茹这一回想了想才明白郑卓的意思,于是瞪大了眼睛道:“这是什么意思?嗳!嗳!你说,你说你是什么时候就起了心思的?原来是为了那算命的把咱们两个凑成姻缘这才惊住的,那时候我可才多大,你竟这般了。”
宝茹早知古人早熟,而且大多“恋童”,譬如自己正十三岁,就是个初中生而已,但在这时候虽然嫁人算偏早,但是订亲却是应该的了。世道如此,宝茹早就不吐槽这个了,但是她没想到郑卓竟那时候就有了心意。
郑卓并不答她那些问话,只抿着嘴往前走。宝茹也不是真想他能说出什么来,只不过排遣一下自己的惊讶。
只是才穿过几条街道,宝茹又忍不住旧事重提道:“这一条街倒是眼熟,不正是在这儿遇到那算命先儿的么?不若咱们再去找一找他,看他这一回能批出一个什么姻缘来,若是好的咱们就当是开心,若是不好的,咱们是早知他们什么把戏的,就当看一回乐子罢!”
郑卓自然不会拒了宝茹这一点要求,自然陪着她去寻那算命先生,只是这一条街说不上多长,本就是买卖法器、黄纸、香烛之类的,多得是算命先生。几年前的记忆说不上清晰,哪里能从那许多摆摊算命的里头找出那一个况且这些人常常居无定所的,到别处讨生活去了也不一定。
宝茹没得法子了,也不愿再折腾人,于是对郑卓道:“咱们不必找了,哪里就要强求这个,咱们随便择一个摊子问一问就行,本就是为着好玩儿么!”
郑卓点点头,他本就是为了宝茹才做这事儿的,自然宝茹改了主意,他也是无所谓的。最终两人择了一个看上去就很仙风道骨的中年算命先儿,按着他们行里的话这就是祖师爷赏饭吃,长得就像是一位大师了,总让人先信任三分,就算宝茹清楚他们是什么把戏,也免不得选了他。
那算命生见是一对青年男女,又是隐隐以宝茹为主的样子,心里已有了个底,便捻了捻胡子道:“小姐要测字,还是要卜卦?所求又是何事?”
宝茹暗示自己不要去挑人家的破绽,自己是来“算命”的,可不是来砸场子的,于是面不改色道:“测字吧,我,不是,是我们求的是姻缘呢!”
说到姻缘两个字,宝茹特意斜斜仰头,似笑非笑地看了郑卓一眼,眼睛里闪烁着笑意。郑卓知道,宝茹必定是在调笑上一回的事情,只是没奈何,他并不能把她怎样,只能轻轻捏了捏宝茹的手心。
宝茹虽然被他突然的“大胆”吓了一下,但是很快就稳住了,并没有表现出异常,反而反手握住了郑卓的手掌,这下子倒是郑卓进退两难了。
两人的这番小动作都在桌子下头,那算命生并不知情,只是他是要做生意的,于是就听他道:“那二位便写两个字罢!”
宝茹和郑卓因这一句话只能停了小动作,伸出手来各写了一个字。宝茹先写,是一个“平”字,之后把那纸笺推给了郑卓。她心里猜测郑卓会接个什么字,能和“平”连在一起的可不少平安、平顺、平稳,真要数起来,说也说不尽。
然后就见郑卓写了个大大的“常”字“平常”么?宝茹心中默念,的确是个好意思。只见一张纸笺上写了两个风格全不同的字,宝茹的“平”字是簪花小楷,像一朵墨梅飘落在纸笺上,让这最粗劣的纸张竟显出了几分古拙。而郑卓的“常”字却是全无骨架,大大地支棱着,单看还好,放在宝茹的字旁,就让人无端发笑了。
接下来就看这位算命生的了,只看他照着这字形字样几下摆弄,择了个签筒让宝茹掣,见了那签文笑道:““喜喜喜,春风生桃李,不用强忧煎,明月人千里”,这可真是上上签,这签说春日将尽,虽不到桃李丰收,但已是枝头累累,说成姻缘自然就是佳期可期了。只能说二位姻缘否极泰来,由困而复,将来自然是一片坦途。”
之后那算命生又说了许多好话,宝茹虽然知道其中的把戏,不过是那人察言观色,故意说这些讨个口彩,取悦两人,因此多得些好处罢了。但她还是会为这种美好的预兆而开心,甚至两人漫步回去时,她依旧是笑意盈盈的。
郑卓和宝茹是一般的,他也不信这些,所以越发和宝茹感受相同,心头一阵暖流流过是的,这都是些骗人的把戏。但这并不妨碍世间痴男怨女,因此而觉得振奋,觉得“命该如此”,觉得我与你再也不会分开。
“这签文我要留着,夹在首饰盒里呢!”
郑卓听着宝茹的话,罕见地笑了。要知道首饰盒里装的纸张从来都是房屋田产地契,或是奴仆的卖身契。拿来装那小小粗陋的测字签文和批语,怎样想也觉得透露出一种小孩子的稚气。
然而这其中除了一股子稚气外,又让郑卓不得不动容:这是少年人特有的情意,他们并不用钱财多少来衡量是不是珍贵的。在他们眼里,并非珍贵所以心爱,而是因为心爱所以珍贵。
第84章 众人皆知
郑卓进入船舱里头时就看到这副光景, 白老大正扒拉着算盘, 底下是一沓白纸和笔墨, 旁边则是装钱的匣子几锭大大的纹银,其余的则是散碎银子和铜钱。散碎银子和铜钱不如纹银那样规整, 不仅是成色不同而发红发黄, 且因为使用过程中沾染太多血汗和污渍, 甚至生锈。
虽然这些变化使得它们其貌不扬,不如白花花的银子教人心动, 但是对于他们这些生意人来说都是一样的在他们已经折价收入这些银子的前提下。这些银子计算要相对复杂, 不过他们并不会因为这复杂而放弃流通这些银子。
要知道把这些银子带回东家的话, 其实是无形之中减少了收入。因为东家将银子存入钱庄票号都是要兑换成足值的纹银,其中要损失多少火耗汇水?所以这些银子应该在交易中尽可能地花掉才是。
“嘿!卓哥儿,你来得正好, 正好与我分一分这些散碎银子,也好在午饭前做完这笔入账!”
白老大一抬首就见到正进来的郑卓, 连忙指了指旁边的位置, 让他过来帮忙。郑卓看银子真假和成色上很有一套, 这是姚家铺子里众人皆知的,虽然生活在这时候的人多少都能辨认这些,但到底术业有专攻,不如郑卓稳妥利索。
况且还有一件郑卓即将成为姚家上门女婿的消息已经不胫而走。毕竟前后院子住着,前头东家有甚风吹草动,他们总有自己的法子知道。既然晓得了郑卓将会有这个机遇,白老大就更着意让他晓得各项事务了。
这也是白老大的聪明之处了, 要是一般伙计可能会极力不让“未来东家”晓得这许多门道,就只为了能拔高自己地位,能多多分些红利。但白老大却想的很明白,一个是姚员外这些年都很照顾他,他不能这般没得心肝。二是这法子十分愚蠢,若是个昏聩的东家或许能被挟持住,但是换个精明的哪里行得通,只怕在他能要挟主家之前自己就能失了活计。
而且有了这一件事,只怕行内都能知晓,自己也就不可能再有前程,除非自己出来给自己跑商。只是这又谈何容易,其中成本高昂还是小事,毕竟好多湖州年轻人都是合伙做生意。但是还有许多其他说不出的难处呢!譬如说着货源。
不懂行的可能会嗤笑,这世上难道还有拿着银子买不着货的么?的确是有的。若你只是民间散买,自然没得什么,但是无论什么货物变成大宗进出,那么事情都会变得不简单哪怕就是都能拿到货,可是其中成本花费的不同也能吞掉他这种没得人脉的人的大半利润。
所以白老大早就想好了,自己是不会出来单独跑商的。只等到将来,姚员外家不再跑商,或是自己身体不行了,自己就收手。那时候自己就在湖州用这些年的积攒经营一个小杂货铺,这般也就能安安稳稳过日子了。
因为他是这般想头,所以他如今自然是尽力传授郑卓,就是做任何事都是带着郑卓,让他能学到更多东西。郑卓是个知道好歹的人,晓得白老大是在不带一点藏着掖着地传授他本事,心里感激,平日里越发尊敬他了。
这时候白老大叫他做事,他自然没得犹豫的,立刻就坐到桌边帮忙算钱。钱不多,也只有几十两而已,对于湖州中等人家或许是一笔大财,但是两人都是跑商,算是见过世面了,过手过上千两银子。这时候都随意的很。
这一笔钱是在上一个港口得的并不是赚了,而是倒找了回来的。这一路往扬州去,卖货少,多是要收各地土产。上一个港口收到一批外地贩来的棉布,这可是紧俏货物,毕竟天底下谁能不穿衣呢?绸缎又不是人人家里都能开销得起,甚至这棉布也不是谁家都能随意扯几尺回去制衣。
只有那过得去的人家才会买布料,再次一等的则是自家纺纱织布,最次的就只能全家没两身正经衣裳,大多补丁缀着补丁了。
总之,棉布的价格不贵,但是绝对是好销出去的货物原主人也是一位布商,才开春就出门贩布的。只因为到了这一处有人传来消息,他老爹没了,便急着回家,没办法这才要急着出手这批货物。
既然是急着出手自然就要被压低价格,这也是常理。这样的货物就是不压价也是有赚头的,何况如今还遇到了这等好处,白老大自然不会放过,最后拿下了这批棉布。
一面算账,白老大一面询问郑卓道:“你刚才看了那些布料一回,保管还算妥帖?那帮子水手虽说是一起出门几回了,但到底不是一家人,做事粗糙,不心疼东家东西就罢了,咱们替他们描补就是。最怕手脚不干净,若有这样的,你先不要声张,只悄悄与我说。”
这就是白老大的老道之处了,虽然这些水手平日不见得有多少交情,但毕竟是一个出身,容易同枝连气。若是贸然把这种事儿抖落出来,弄不好就要出事,他们伙计人单力薄,又是在外乡水上,可要小心大不了回了湖州再计较就是。
郑卓点点头道:“都看好了,怕受潮,一部分让大家挪了地方,午间多给大伙儿几个菜。”
这群水手的确不仔细,可能瞅着哪里方便就堆积在哪里就是了。不过这又不是他们自家东西,这样懈怠也是常态,就是换一班水手也是一样。至于加菜,那确实是因为劳累到大家了。
可别以为那些布料只有几箱几包,想着几个人一两趟就能打理完。这些布料他们甚至不说多少匹,而是只论重量。联想一下他们这四百料沙船改造的船的载重,那可是能装二三十万斤的货,虽然他们从来没装满过。
所以绝不可能是小打小闹,话说棉布生意也从来不能小打小闹,毕竟这样商品从来便宜。除了一些特别的料子外,贵的不过几钱银子一匹,便宜的只是一钱出头,其中利润就更少了。若是量还不大些,那他们这样大船跑商的就难看得上眼了。
两人合力到底速度快了许多,还有空闲说着到了下一个市镇要看看有没有去岁积存的棉花,有的话一定要多收一些。去岁松江织工罢工,可是棉布减产了许多。好容易风波平息了下来,松江各个织坊自然要加紧赶工,这时候棉花客们只怕早就汇聚在镇江了。多收些棉花不见得能多赚多少,关键是能换一些他们没门路得到的东西。
说话间活儿也做完了,郑卓收拾笔墨纸砚等,白老大则是把银钱都收进匣子里,然后拿出一串沉甸甸的钥匙,挑出一把小的,小心地给匣子上了锁。
这才与郑卓道:“走罢,去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