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泽抬手,带着薄茧的指腹隔着一层布料触摸贺景泠戴抹额的地方,他叹了口气,像是开心,又像是情真意切:“孤的心意别人不知,景泠还不知道吗?”他凑到贺景泠耳边,温热的气息打在他颈侧,“孤觉得,比起什么北晋公主,景泠你才是太子妃最合适的人选,你说呢?”
最后几个字说完他抬头笑容和善地看着对面的祝安。
祝安侧着耳朵听得心惊肉跳,十分不合时宜的打了个嗝,没想到李长泽突然问自己,手抖得跟个筛糠:“不……不不妥,公子……公公子是男子……不……”
“殿下是君,您说什么自然就是什么。”贺景泠往中间坐了坐,离了些许距离,只觉就连空气都松快了些,他微笑着,根本没将李长泽的话当回事,不痛不痒道:
“北晋的嫡公主和亲,陛下顾及面子,左右不过是在殿下和几位王爷中选一位。殿下不想娶公主,可皇上是必然会为您择一位太子妃的。”
李长泽倏尔一笑,身体缓缓靠了回去,再次将双手置于脑后,仍旧是最初那副姿态:“孤可不想走上我那位父皇的老路,哪怕如今两国位置颠倒,这样的美事,还是让给我那两位皇弟好了,至于纳个妃妾的事,景泠可要好好替我把把关。”
当年东齐西楚南越一直作为北晋的附属国存在,北晋的国力可见一斑,只不过近三十年来北晋新主荒唐,国力年弱胜过一年,才给了大齐可乘之机。
现在的天下不再是北晋独大,大齐这些年在齐帝的治理下国富民强,昔日独大的北晋也不得不俯首称臣。
只是当年大齐国力尚弱时被逼着娶北晋公主为后,立公主之子为太子的齐帝竟然忍下来这口气,自平凉关大捷甚至任由败军之师递交降书,没有乘胜追击。
如今北晋来使,想要靠着姻亲维持表面的和平,依照齐帝的做法,自然是答应了,又因为当年之事如今公主从成年皇子中选择一位最为合适。
“殿下一回祈京北晋便派遣使团来齐,怕是想效仿当年想让大齐再出一个他北晋的皇后了。”贺景泠若有所思的用手指抹开沾在袖口的水珠,马车渐渐停下。
“公子,到了。”狄青的声音传进马车,隔着车帘有些闷闷的。
“这个公主是个烫手山芋,北晋人居心叵测,来访的使团中我已经安插了我的人,皇宫大内我进不去,到时候也好助殿下便宜行事。殿下初回祈京根基不稳,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您,往后有什么消息需要传递让下属们来做就好。”
话落,贺景泠也不再多言,干干脆脆下了马车,只留给李长泽一个瘦削的背影消失在打开后又迅速关上的厚重的高门里。
李长泽看着那离去的背影,唇角勾起淡淡的笑,指尖微动,似乎上面还带着触碰后的余温,怜爱般轻喃道:“贺三,现在想要划清界限是不是太晚了点。”
纪风悄然来到马车旁,神情冷肃:“殿下,查清楚了,昨天贺公子的马车经过朱雀大街的时候遇到了吏部尚书的侄子徐玉岩……”
曾经名动京师的定北将军府的三公子,后来受不了流放之苦,自轻自贱和大齐有名的商人厮混在一处,丢尽了贺家世代书香门第的脸面。
这些传闻早就不是新鲜事,如今因为昨日他刚回来就闹这么一出,陈芝麻烂谷子的谈资又要被茶坊酒肆重新摆到桌面上来了。
如此看来,贺老太傅将贺景泠从族谱除名确也算明智之举。
“确实是贺公子自己传的……”纪风说完,李长泽好半天没说话,过了许久,才叹了口气,“我那个王叔想要打一个巴掌在给个甜枣,这种拿捏人的伎俩用在贺三身上根本不管用,要不是他自己愿意,又怎么会让这样的传闻传遍祈京城呢。”
纪风干巴巴答:“贺公子这样做大概是想让上面那位放心吧,毕竟他是贺家人。”
李长泽看了眼大门紧闭的上方龙飞凤舞的何府两个大字,沉默了片刻,问:“商陆那边怎么样了?”
“雷将军很信任他,这次报功的参将名单里面就有他。”
第003章 和亲
贺景泠换了身月白色长衣,外面是一件墨色裘衣,苍白的脸在跳跃的灯火中多了丝柔和。
他的抹额已经摘了,饱满的额头一角赫然留着一个显眼的墨迹,大齐朝律令流放的犯人都要被黥面。
他没在意,坐到旁边垫了软垫的圈椅中。一只通体黑亮的猫悄无声息从房梁上跳下来溜进了人的怀中,安静地趴在他的臂弯间。
坐在他旁边的何升见了,笑道:“你一天不在,阿呆便撒泼了,刚跑到隔壁去掀房顶。”
何升今年三十出头,长相儒雅,他祖辈是江州大户,后来家道中落,他靠自己白手起家,四处行走到边关贩卖皮货生意意外和贺景泠结识。
那时候面前的人还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从前不是没听过京城贺家三郎的名声,只是没想那样的人会和自己有什么牵扯。
这些年他在明贺景泠在暗,生意遍布整个大齐朝,世人只知道贺景泠贪图富贵委身商贾,却不知贺景泠才是他真正的东家。
不到七年的时间能做到这个地步,何升早就对这个比他小十岁的年轻人心悦诚服,两人背着这样的名声,何升虽然知道贺景泠这么做的原因,却还是忍不住替这个跟他家中小弟差不多大的人心疼。
贺景泠摸了摸阿呆一身柔顺的毛发,露出来的半截手腕上缠绕着一圈厚厚的绷带,方才洗过的头发半干不湿的搭在两侧,瘦白的手指在猫儿黑色的毛发间白的惊心。
外面的雨还没停,四门紧闭的屋中暖意很足,他没理何升那话,垂眸道:“大哥和瑶华在宫中我始终不放心,不久后就是万寿宴,我总要想法子进宫去亲眼看看他们,如今回到祈京不似从前,我行事不可不张扬,也不宜太过张扬,商会的事,劳何大哥多操心了。”
“贺大公子如今今非昔比,贺小姐在宫中也荣宠不衰,景弟又何必急于一时冒这个险……”
“明王心思叵测,太子更不是好相与的,李长泽被打皇帝压了这么多年,这次回来定然不愿在隐而不发,不见他们一面我不放心。”贺景泠没听何升的劝解。
他便是这样的人,只对自己在意的事情感兴趣,说过的话便没有转圜的余地,从前自恃才高看不上的朝堂争斗如今义无反顾涉足其中,也只为了这世上还有两个他在乎的人。
从前贺家在权贵云集的祈京城也算是世代清流的大族了,贺老太傅两朝帝师,只是贺景泠的父亲是庶子出身,自小不受重视游历在外,后来又投了军,靠着铁血厮杀二十年才有了当时的地位。
贺景泠上面还有一个大哥和二姐,后来贺将军获罪,早就看不惯弃文从武的庶子过慧的贺老太傅直接请出阖族耆老见证,将庶子贺从连一支从族谱除名,将他们嫡子旁支摘得干干净净。
所以如今这世上和贺景泠有关联的,便只有陷于宫墙中的贺元晟和贺瑶华。
何升缄默不言,自知劝也无用,注意到贺景泠敷了药膏包住的手脚:“景弟还是应该保重自己的身体,不然到时候令兄令姐见到你如今的模样,难免伤心。”
那年北上流放的路贺景泠戴着数十斤重铁枷走了大半年,手脚都被在被反复磨烂生疮,差点没死在路上,后来虽然捡回来了一条命,却落下了手脚不便的毛病,一到阴雨天便钻心的疼。
好在有沈木溪配的药。
“何大哥,我知道了,你早些回去歇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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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还未停,其间夹杂着碎雪,虽然不大但细雨湿衫总归是令人不舒服。
前日宫宴董皇后谨守中宫规矩一直没寻到机会和太子叙话,昨日太子又被皇帝叫去训话,好不容易挨到第三日,等太子下早朝后就迫不及待遣人去请,她却又被太后传话去了宁寿宫。
李长泽冒雨来了皇后的凤栖宫,身后的太监杨正紧跟着上前,手中高举着一把伞:“哎呀我的殿下啊,您慢着点,知道您急着想见娘娘,可这雨天路滑,您要是摔着了皇后娘娘又该心疼了。”
杨正长相颇为清秀,倒看不出他已经三十三岁了。他自李长泽出生便跟在东宫伺候,如今已有二十七年。
凤栖宫是个除了名字外再没有一处像是一国之母居住的地方,宫墙萧索门庭冷清,偌大的宫殿宫女太监也不过十数人。